我本纯良

第49章


为什么?你爸爸脑溢血,现在正在住院。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联系上你。她托人去我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你手机关机干嘛去了啊?
  我一个踉跄,沿着墙壁滑下去。
  林子松是怎么把我接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旁边说:妖儿,坚强一点,先给家里打电话,再想办法。我已经预定好机票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雪会更大,开车回去会封路,航班也会受影响。我们争取今天晚上出发,能赶到你家。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开机后立刻给我妈打电话。我妈的声音单薄得像是秋夜里最后一片枯叶。她说:耀华啊,赶紧回家。你爸爸撑不过今晚了。
  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水泽。死亡这个话题这几天不停地在我耳边提及,但好歹提及的时候都是过去时,死神倒也不是那么触目惊心,现在不一样,他直逼现场,扼住我的喉咙,让我难以思考。过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恍惚中,我彷佛看见手术室里指示灯,闪烁着生命起伏线的仪器,插满各种管道的老人——那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我的父亲,是一棍棒下来让我躺床上两天的父亲,是逼我从小看《毛泽东选集》的父亲。六年前,为了躲开他,我一口气报了离家万里的学校,两年前我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到了离家几千公里的北京。这两年,我只回家一次。当时父亲背脊有些佝偻,额上的抬头纹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刻上去,但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板一眼。我们平静不过一天,第二天就斗上了嘴,第三天他就开始挥他手里的拐杖。我一气之下,打包回了北京。
  我抹了一下脸,深呼吸了一声说:妈,你让我爸坚持住。我今晚到家。你跟他说,这次我回去什么都听他的,我再也不来北京了,我以后一定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下去。
  挂了电话,我对林子松说:你带我去机场。回去后我把机票钱打给你。
  林子松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却没有回任何话,说道:我们走吧。
  雪花在车灯前乱舞。刚才这些可爱的精灵现在看来却像是邪恶的幽灵。林子松开得飞快,闯了好几个红灯,终于赶在离飞机登机结束时间的最后十分钟到了机场。
  跑到飞机登机口,我狠了狠心,对拿着两张登机牌的林子松说:你不要去了。我妈会误会。
  林子松眼里有受伤。刚才的一路狂奔,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有些红润,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像一个少年般的血气方刚。
  他说:妖儿,我跟你回去。你这样走,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说:Roger,谢谢你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见过林林了,应该知道我了解到了一些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的往事。目前来说,我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有可能沉淀不下去,消化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等我了。
  我拨开林子松的手,大步走到机舱里。飞机飞往的方向,有我顽固的老父在等我。
  老家的天气即便在晚上,也是温暖湿润。三个小时后,我在暖风中打车到人民医院。
  死神比我先行一步,我那被我忤逆了近30年的老父终于狠下了心肠。他在我冲入医院的前一秒停止了呼吸。我进去的时候,白布还没来得及盖上他的脸,看去像是一个安然入睡的老年人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我满脸泪水的母亲抱着我,我几乎不能把死人这么残忍的称号放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还热乎着,他的手还有温度,彷佛他随时都能抓起身边的硬物砸到我身上。然而他就这样走了,走之前都没有看我一眼。
  没想到再见面时,却是天人相隔,永不得见。
  丧礼结束后,林林打来电话。那时南方的天气像是初夏班的湿暖。墓地边的树林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阳光透过枝桠点点地洒落下来,在我黑色的棉衣上画出大小不一的光斑。我躺在一把木质躺椅上,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看空气中的水珠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五彩的光。
  林林说北京暴雪,所有航班取消,赶不过来参加。我说没关系,老人家知道你的心意就好。我托她帮我把北京房子里的东西廉价转卖退租了。
  电话那头林林的声音低低的:妖子你再想想吧。其他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有松鼠在树林里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坐起来,捡了地上一个松子说道:我陪我妈散散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那边租着也费钱,你帮我退了吧。
  林林在那边沉默了几秒,说:他来找过我,问了我你家的具体住址。他说你以前在公司留的地址不详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所以跟他说,你过几天就回来,让他再等一下就好了。你们还是坐下来聊一聊吧。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呢。
  我说:林林,如果我知道他对我说过谎,他解释的内容再真实,我也会怀疑。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只能让两人过得举步维艰。我害怕他跟我解释完了之后,我说服自己相信,事后我不停地去翻这个疮疤,这样我会很累,他也会累。我是个婚姻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半点沙子。
  头七过去,我妈这个无神论者说要去拜拜佛,我陪我妈去了一趟普陀山。我想现在冬天不是旅游旺季,普陀山香客和观光客不会很多,去了刚好散散心,我立刻答应前往。
  我妈在我的陪伴下,变得平和很多。山上云雾缭绕,树木参天。我们踩在松软快要化泥的枯叶上,冷风嗖嗖地吹来,刺骨得让人发疼,我们还是默契地放弃了代步车,就这样走了一下午。
  下山的时候,我妈说:耀华,妈妈在这里陪爸爸,看看家里养的两只狗就好了。你喜欢北京的话,就留在那里吧。不高兴的时候再回来。
  我说:我现在不高兴了,所以回来了。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帮我妈去餐厅买饭,竟然碰见了大学同学赵飞。他是简尔继王轩逸之后的第二任男朋友,也是王轩逸他们球队的前锋。不过现在这小子发福得像个圆滚滚的足球,估计踢不了前锋,只能做吉祥物了。
  他倒是一眼认出了我,一阳指点了我半天:妖子啊妖子,多年不见多年不见。
  我冲他点了点头。我和大学同学相处时总会有些尴尬。
  赵飞指了指在旁边挑菜的女人说:那是我老婆。嘿嘿,过年办事,记得来喝喜酒啊。
  我说:好啊,那先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赵飞憨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预产期6月份,再早生也生不了了。听轩逸说他找着你了,说你们还一起工作了。唉,这小子也算修了正果了。没找到你前,天天打电话跟我倒苦水,跟个话痨似的,现在一跟你在一起之后,电话都没打一个。当然我有了老婆,也不能天天陪他打电话了,整得跟同性恋似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对同性恋没有意见啊。我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罢了。
  赵飞的皮肤比较白,知道自己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脸迅速地变红。
  我笑了笑,说道:没事。我也不是同性恋。你不用在意。
  赵飞立刻接过话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同性恋了。咱学校那拨人比较能整出点事情来。大二大三传得也挺邪行,我们都相信了,惹得轩逸那小子踢球踢得贼黑贼很,跟不要命似的。你路过球场时,这小子才识相一点。幸亏你当时给他写了封情书,不然这小子混成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呢。你们也是好事多磨,眼见着你们要在一起,就来个车祸。截肢前死活不让我们跟你说,自己漂洋过海地治好了,才回来找你。找着你了还不敢有表示,二十五六的人了,跟个初中生似的,只会跟踪。怕自己是个残疾,拖累你,在你前面绕来绕去也没整出个一二三四来。我给他做了无数次的思想工作,这家伙好不容易答应跟你说搭说搭,白话了半天,到眼前就要表白了还给我来个电话咨询咨询。你看你跟他在一起了吧,他就把我这兄弟踢在一边,也不来个电话了。这个见色忘友的人,下回见面我可不管他这脚能不能让他喝酒,先灌他一壶再说。
  我这半年来听的故事多得快要装不下,一个比一个惊悚,一个比一个让人窒息。再这么下去,我真想给自己找一根麻绳两杯毒酒三把菜刀死了了事。
  我说:赵飞,你开什么玩笑?轩逸活蹦乱跳的好着呢,谁跟你说截肢了?
  赵飞一听自己的话遭怀疑,立刻辩解道:他截的是小腿,装的德国奥托博克假肢。每天都要练习好几个小时走路。如果恢复得好的还能打篮球呢。这小子脾气倔,每天不管怎么样都要走一走,风雨无阻的,现在走路看不太出来而已。
  我傻傻地看着他,脑子里是嗡嗡的轰鸣声。
  赵飞缓过神来问:你不知道的吗?他不是说表白的时候告诉你的吗?
  我听见我苍白的声音慢慢响起,被火车隆隆的呼啸声吞没。
  赵飞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等呼啸声过去,周围的空气凝结成霜。我颤着声音说:他告诉我了。发生车祸的时间就在毕业舞会的晚上,是吧?
  赵飞嘀咕着说:他还跟我说,以后大家都得瞒着你这出事时间呢。他说你这人什么事情都爱往自己身上揽,怕那天晚上的事情让你有愧疚感,死活警告我们不能对你说。出事后不让我们说,他回国后还是不让我们说。这小子心眼真多,我见着你的机会多有限啊,谁没事跟你说那天你等错门,他去找你那点破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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