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晚也

第24章


他就这样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心特别柔软,柔软地似乎一下秒就得缴械投降,经不起任何微澜。
  他记得上一次见面,她面露狡黠,指尖一指他的心口处:“我要这一个。”
  古老的神话中,哪吒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还与父母,而她现在,不过是要他一颗心,他恨不得请动周天神佛,双手奉上自己一颗赤心。
  这颗心早已沦陷,无处可逃。只能在她面前,才会“咚咚咚”地跳动,才会像现在这样,温热真实地存在。
  有雨滴倏地滑过唐瀚他的脸颊,他全然无觉,依旧蹲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厌倦,俞笙婉甚至只是化着淡妆,一件首饰都没有戴,眼神深处有一丝倦意慵懒,这份细节却又像是一种执念,使她整表情都变的复杂起来,而不只是一个木然无神的芭比娃娃。
  唐瀚在她的眼里看见灵魂——这样想着,他自己都忍不住愕然。呵,灵魂,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件纯白的东西了?
  
  “沉睡的美丽女孩子在醒来后,爱上了她第一个见到的男子。唐二公子听过这个故事吧?”耳边响起声音,唐瀚微微一怔,转身看见江昊年撑着伞站在他身后,即使有雨伞护身,身上还是被溅湿了一片,却一点不显出狼狈,男人的眼睛很劲,并不友好,在黑夜中显得森然。
  唐瀚顿了顿,迅疾地站起来,和男人平视:“是睡美人的故事吧?江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江昊年的目光弯过唐瀚,径自落在那个灯箱上,有一瞬间的惜怜之意闪过,再看向唐瀚的时候已经目光如锥:“可是那个男人爱她吗?唐二公子……是吧?你应该知道,她并不是公主,她并非出身豪奢。她甚至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呵,”唐瀚扯眉一笑,凛然的神色兀现,语气却是极认真的:“唐二公子的身份?她根本不在乎,她连知道都懒得知道。她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她是不是公主?”继而唐瀚语调一转,目光渐渐放缓开来,不复尖锐,好像她此刻就在他眼前一般,“江先生,笙婉没有那样的义务,她没有义务要去做一个公主,不需要永远负责美丽端庄,她就是她,对我而言,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渴求拥有人间情爱的简单女孩子。”
  “她或许并不爱你。”
  “那又怎么样?”唐瀚终于有些不耐,言语上却依旧自制,“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两个男人在雨中对立着,目光都透彻人肺腑,闪电似的横扫对方灵魂深处,江昊年看着唐瀚凸出的眉骨,石岸一般地深刻,眼神坚定又执着,风风雨雨都在其间一扫而空。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在怀疑,那短暂的瞬间失控是属于自己的情绪。
  广告牌被擦拭一新,依然在淡淡地散出白晕的光芒,衬得这白雨也透露出暖意来,灯箱上的女子唇角噙着笑,眼神复杂,她好像在对所有的人微笑,又像是在一瞬间地谵妄中,不管如何,她是这个雨夜里,最幸福的女人。
  
  江昊年转身回去的时候,听见唐瀚在身后对自己说话,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但是仍旧清晰可辨:“江先生,你是不是太轻信自己身边的人了?是你太自信,还是你根本就无所谓?”
  他置若罔闻,于是那句话就极快地消释在风雨之中,离开那一方荧光的灯箱,这个夜真是显得诡异而且邪魅。
  
  依然是夜,很深的夜,整个城市在雨声里陷入酣眠,雨水哗哗地冲洗着人间的尘垢,不洁,也悄悄地在不知名的一隅里酝酿着沉甸甸的机心。
  
  这个夜晚任子谦接到一个电话,很突然,因为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多年商场的征战讨伐使他神色镇定,并没有显出任何失控。
  对方那边很静,只听到萧索的雨声风声,很密集,简直要把天下塌垮一般地肆无忌惮。任子谦望一眼外面漆黑如鸦的夜空,心里暗忖着S市已经有多久没有下过这般痛快酣畅的大雨了?
  陆雅言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安定,好似这漫天风雨并不能影响她丝毫,此时她靠在家中书房巨大的转椅上,正对着房间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户并没有关,不断有风雨窜进来,飘洒到柚木地板上,荡得一个房间都是风声雨味,书桌上的电脑开着,显示屏上是繁密复杂的数字资料。
  “子谦,笑笑回法国了吗?”陆雅言的声音格外衬这样的夜晚,肆虐的雨夜确乎需要有这样一把冷静的声音安抚惊动的内心。
  “已经回去了,一切恢复正常。”任子谦捏着话筒,并不能猜到陆雅言的用意,“我没有和她提起她偷偷回国来的事情,我装作不知情,就当是女孩子使了回小性子。”
  “你知道笙婉一直知情的吧?笑笑这一件事情……你一直不让她回国来,还是介意江昊年的态度吧?”
  “当初的确是笑笑年少无知,才带着笙婉去酒吧,导致那样的事情发生,昊年生气也可以理解。”
  “呵,笙婉当年已经满十八岁,这事情哪里怪得了笑笑……不是她的话,笑笑现在应该在国内继承着你的家业,而不是巴巴地作一个四十岁老男人的情妇吧?”雨声使陆雅言的声音渐渐有些破碎,因着这样,反而在听者的耳膜里传得很透彻,任子谦听见她冷静自制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却尽失过去温文淡雅的腔调,显得有些刺耳,却格外像真相。
  “子谦,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埋怨过江昊年?”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任子谦没想到这几年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狂暴的雨夜,由一个女子,毫不留情地说出来,直击心脏,直入肺腑,整个神智在一刹那飞入窗外的风雨之夜里,被裹挟着混迹一处,终于融进黑暗无边的深夜的阴影里。
  这夜竟然这般深暗,简直像是在炼狱。无数黑色的灵魂在漫天的风雨里翻腾雀跃如同身处幽冷的冥穴。
  任子谦的神色依然如初,一丝微澜都没有,捏着电话的手指关节处却因为使力的缘故,青筋尽凸,森森的,几近扭曲。
  
 
我总感觉要失去你了
  俞笙婉再次在MSN上看见任笑笑的时候,对方似乎已经从情伤中恢复过来,略微胖了一些,长长的头发散在肩头,尽管脸上有些倦色,眼睛却炯炯有神,隐隐约约有艳光浮动,笙婉不禁放下心来。
  “笑笑,我快要结婚了。恩……确切来说,是我准备结婚了。”俞笙婉并没有追问好友如何处理掉那个孩子,其间经历的种种想必当事人再不愿意提起,她理解一个女子在感情中所要经历的劫数与苦痛,已经这样难耐了,自己何必再七情上脸,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没意思,索性便缄口不提。
  “是吗?和江昊年?”任笑笑露出笑容,忍不住打趣笙婉。
  “和唐瀚,帮过我们的那位先生。”对方猛不丁提起江昊年,俞笙婉还是一怔,瞬间走了神。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她自己都不清楚。很多人会说城市太小,街道太窄,总是会在同一个城市里遇见故人,愈是不想见愈是占尽了运气,一个小小的街角见证了无数猝不及防的邂逅,也面对了无数离散后再度偶然的相遇。可是俞笙婉没有那么好运,城市对她而言,永远太大,起码她没有像电影中演绎的那样巧合地遇见过江昊年。
  不期而遇这样的情节,早在故事和电影情节中被用了精光。
  从她对他说出“我爱你”被拒的那个夜晚,从她孤勇地剖开自己的爱情再埋葬掉它的那个夜晚开始,他们便再没有相见。她甚至觉得,此生他和她还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话,只要没有刻意去计划见面,他们,怕是再也不会再见的吧?
  这个世界那么大。这个城市那么大。
  又大又寂寞。
  即使他落魄了,即使他垂暮了,即使他死——只要他不想要她知道,她便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吧?一想到这,多日积累的怨愤与委屈统统翻滚起来,直直地朝她的胸口猛然挤压过来,挟泰山以超北海般的力量,俞笙婉再也忍不住,情绪瞬间崩溃。可是偏偏又没有眼泪落下来,只一味地鼻翼发酸,又酸又苦,像是口中衔了一枚裹了层黄连的青橄榄,偏偏又吐不得,只得忍着,无边无际地忍耐。
  “笙婉,”任笑笑对着屏幕微微侧了侧身,俞笙婉突然发现对方左脸颊上有一块半个拇指大小的淤青,任笑笑皮肤白,因此那伤痕兀在那里便显得格外刺眼。
  “笑笑,你的脸……”俞笙婉有些不能置信,喃喃道:“他打你!”
  任笑笑倒是不注意自己的伤,她的目光直视俞笙婉,语气难得正经:“笙婉,你知道唐衍吗?”
  呵,唐衍,S城上流社会鼎鼎大名的公子哥,纵使俞笙婉并不长袖善舞,也是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在的。坊间盛传关于唐衍的故事,大抵和其他贵胄公子哥一样,美人香车,芙蓉帐暖,一掷千金罢了。如何定要找出这个唐家大公子与一般纨绔弟子的不同之处,大约就是他在商业上过人的敏锐力和洞察力了,据说手段也极近暴戾之能事,往往选择绝佳时机处置对手于死地,此生再无转圜的余地。
  是非常狠辣的一个人。
  俞笙婉并不知道任笑笑提起这样一号人的用意,她定定地看着任笑笑,发现对方神色的严肃,不由得有些心乱。任笑笑说:“我第一次见到唐瀚便觉得面熟,那时候我刚回国,脑子很不清楚,当时并不能想起来他究竟是谁,后来的回法国后,偶然翻阅中文的商务期刊,看见封面上的唐衍,再联系之前的种种,唐瀚的行事与作风,以及手段,终于想到唐瀚也是唐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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