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晚也

第23章


  黑蝴蝶根本就不顾我的讶异,捏着那耳环熟稔地戴上耳朵,随后还轻轻抬手顺着捋一下,一把声线很媚:“呀!这个耳环真漂亮。老板,我买了它。”她说得一口地道斐语,一边说着,已经递过去一叠钱。
  整个过程她甚至没有瞄我一眼。
  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冷静开口和她理喻:“这位女士,这是我先看中的东西。”
  她终于转过头来,墨镜下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正注视着我,突然换了中文,语气却是极冷淡的:“那又怎么样?我已经付了钱。”
  黑蝴蝶说话的时候抬手抚了一下额角,一瞬间我看见她左手的虎口处有一只非常逼真的玫瑰,黑色,有刺,恣肆绽放在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上。精致得似一副工笔水墨。
  我非常惊讶,指着那朵玫瑰忍不住失声问她:“这个图案,是印度墨画上去的吗?”
  她垂下头看一眼,“不是印度墨,是纹在上面的。”
  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寒,我想要近前看个仔细,却被她一躲,将手藏到身后去,她明显地戒备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看清楚那朵玫瑰。”
  “呵,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纹身的地方,每一朵玫瑰你都要看清楚吗?”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转念一想,也许是我一时眼花,亦或是在这异国的一方天地下,因为寂寞,我的内心愈发渴望那个人的爱情。
  于是我不再纠缠,收回手,“那副耳环很适合你,你应该是个美人。”我足够坦然,敢于承认美色。
  她竟然笑了,笑得很淡,淡至无声无息,那一抹笑意一瞬即逝,好似一场幻觉,鬓边的玫瑰轻轻地颤一下,依然稳静地在她发间绽放,美人哪里需要贵重的珠宝来点缀?只有这一支简单伧俗的玫瑰已经足够生动。
  她依旧对着我,隔着她巨大的眼镜,我依旧可以感觉出对方目光灼灼,带着审视意味,嘴角噙着一丝明显的不屑,头轻轻摇了摇,耳铛明晃晃地,在乌黑如墨的鬈发间显得格外惹眼。然后,这个黑衣的女子,似狐一般,摇摇地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她抬着左手好似在摩挲那一只带着一抹胭脂红的耳环,明明她已经离我很远,可是我依然能够很清晰地看见有一只凌厉的黑色玫瑰在我眼前不断摇晃,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
  每一件珠宝首饰背后总是会有一段或者几段关于女人的故事,那只带着红色似血斑点的耳环后面,是有一个女子碎裂残缺的心,还是一段余韵未了的情?
  亦或是一场决绝地杀戮或者屠城?
  
  如果每个人的生活都能如电影镜头一般,可以随意切换俯瞰众生的话,那我便可以看见黑蝴蝶离开后的那些镜头和照面。
  黑衣的女人摘下墨镜,对着广袤的碧海蓝天怔怔地,失了神。
  黑衣,凝眸,长睫如蝴蝶翼,眼神却似寒鸦一般清冷孤绝,依然美得不可方物。黑蝴蝶并不知道自己足以吸引太多人的目光,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美丽。
  有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孩走过来,看着女子,缓缓开口:“明明不是你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徒劳地去抢?”
  “呵,什么是抢?”蝴蝶走过去从女子手中接过婴孩,“她得到了江昊年……”
  “这不是得要与失去的问题。”
  蝴蝶的目光一凛,“她抢走了江昊年,为什么我抢她一副耳环都是过分?!”声音上扬,惊醒了怀抱中的粉团婴儿。小孩子懵懂地睁开一双漆黑的莫名的眼睛,清水般的眼珠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然后她竟然咯咯地笑出来。
  这一个笑容,如海上繁花盛开。
  于是蝴蝶便俯身亲吻小婴孩的脸颊,长头发悉数覆下去,她的声音无尽柔软温暖,一扫适才的不甘:“笙婉,妈妈最爱你。”
  
  回去以后发现江昊年的车在,管家过来说他正在书房办公,我悄声取来材料给他煮了一壶红茶端去书房,门半掩着,在门外我可以看见江昊年立在窗前的背影。
  这个男人还没有到而立之年,背影却已经沉稳如山,足够女人倚靠,让人忍不住便想欺身靠近。
  他发觉动静,侧过身来,看见我微微颔首。我将红茶放下,斟酌了一下,开了口:“我今天在维多利亚港那里,遇见一个女孩子……”
  江昊年端着茶,微微瞄一眼又放下,表情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她的左手这里……”我用自己的手比了一下位置,“这里纹了一朵玫瑰。”
  “很多女孩子为了美丽都愿意去纹身刺青。”江昊年的语气很淡,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可是她的那个图案,和江氏的家族徽标是一模一样的。”江家一度是显族,因为很早前举家迁居国外,沾染异域作为,有自己家族专有的徽标,一朵造型别致精巧的玫瑰,我在江家的专用信封上见过。
  江昊年依旧神色如常,连一丝情绪的外泄都无:“雅言,你怎么突然草木皆兵了?”他顿了一下,没有看我,径自说:“或许,你还见到那个女子鬓边插了一支粉玫瑰?”
  我一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个男人,在生意上手段的狠辣我不是不清楚,甚至在嫁他之前我就听过无数次关于这个男人的江湖往事,如何关山戎马筚路蓝缕,手中和心中各有一把利刃杀尽无数劲敌,方才置下这万贯财富,一双冷眼看清楚这世间所有本质与非本质的真相和现实。
  我蘧然觉得遍体生凉,整个人立在那里动弹不得,那个黑蝴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知道,在江昊年的众多女人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目光灼目妖异如狐的女子,他甚至并不能掌控她。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久到我已经与笙婉在国内的江宅相伴了五年有余,某一个阴天的午后,我和笙婉坐在那个空寂的私人剧院看俞阳子的一部旧电影,配乐很柔曼,让人忍不住想伏在一个温热的肩头小憩一场。美丽的女人在大银幕上眼角眉梢都是妩媚的风情,好似下一秒就要从荧幕上扑下来邀你共舞一曲缠绵的华尔兹。
  果然有一支舞,俞阳子与俊朗的男子携手滑入舞池。突然,电光石火之间,我倏地看见女子的左手虎口处,赫然有一只玫瑰在琥珀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险些惊叫出声。可是,多年的平静生活已经让我学会安静,将一颗心沉下去,再沉下去。我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边的笙婉:“笙婉,她左手上的玫瑰真美丽。”
  “是,非常艳,”笙婉说:“从前我还以为是印度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枚纹身,妈妈挚爱粉玫瑰。”
  粉玫瑰的花语是——
  永远的爱。
  
 
雨夜(完结)
  
  这一场秋雨来得很突然,前一秒还是温和宁静的秋夜,下一秒钟天气就变了色,暴雨疯狂地泄下来,将夜晚的S市装饰成一片水乡泽国。
  江昊年正在车内接一个电话,从南非打来,忠诚的信徒刚刚经历死里逃生,从黑市的渠道获得一批纳米比亚产出的顶尖钻石。对方的声音虔敬,劫后余生中有一丝心有余悸的意味,江昊年双眉深锁,随后淡淡交待了几句。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白茫茫一片简直要辨不清天地,路上已经有小范围的积水,透过路灯,间或会看见有路人撑着伞立在路边急切地挥着手拦出租车。
  忽然江昊年眼风一扫,看见一辆惹眼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立在路边,打着尾灯,再看一下车牌,和车型一样让人立即便猜得它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恰好通话结束,他低声吩咐一句司机,降速把车往那辆劳斯莱斯靠过去。
  他没有猜错,这辆车果然是唐瀚的。
  并没有费大力,江昊年就寻得它的主人,目光看过去,看到在离车不远的地方,唐瀚穿一身正装,黑色的修身西装,很冷厉的背影,撑一把黑伞站在路边的一个灯箱广告牌前。他背对着江昊年,只能看得到他一弯冷峻的背脊,站得很直很稳,好似一株笔直沉稳的水杉。
  江昊年侧一下手,示意司机在离唐瀚大约十米的位置停下来,他就坐在后座,静静看着外面雨幕里的那个男人。
  那个灯箱广告牌正被使用着,江昊年看见那灯箱在黑魆魆的夜里散发着乳白色的温暖光芒,如一块晶莹的暖玉,极温静地,伫立在那里,将秋天的清瑟寒凉都拂去。唐瀚撑着伞,将整个灯箱轻轻地罩住。
  好似一个体贴的拥抱。
  那是俞笙婉的一个灯箱广告,她之前代言的一个国际护肤品牌,合约还没有到期,这样的灯箱广告在这个城市铺天盖地,设置在公交站台处,在站台的顶棚之下,接受许许多多审阅的倾慕的尖锐的温柔的目光注视。
  只有这一个,因为公交站台的拆换,而在滂沱的大雨中寂寞地站在空寂的天地间,与这个撑伞而来的男人相逢。
  江昊年看见唐瀚将整把雨伞都立放在灯箱上,自己抽身出来,掏出纸巾,蹲下来小心地擦拭着广告牌上被泼溅上的点点泥污。他动作很慢,下手轻,简直像在抚摸一件极珍贵的艺术品,雨依然肆虐,整个夜里,就只剩那一方天地,被雨帘隔绝,宁静安稳温暖,世外桃源一般。
  广告上的俞笙婉微笑,长发,小脸,肤白如雪,不染尘。
  唐瀚站在她的广告前,好像她此时就站在自己身边,目光盈盈然地洒过来,好像洒了一地水银,美好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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