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章八八 望新朝


醒来时,似乎天已然黑了,周遭飘飘摇摇的灯火仿佛转成了一片,又渐渐散开。视线由模糊渐至清晰,似有人正唤她。
    “阿娘!阿娘!”
    那双小手温暖又柔软,嗓音焦急,带着哭腔。
    她终于清醒过来,本能地将扑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孩子搂进怀里,轻拍着抚慰。目光微转,与那守在榻旁的男人相对一瞬。“阿恕,你去替阿娘请钟御医过来……”她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柔声哄他。
    阿恕在母亲怀里蹭了泪,很是乖顺地爬下榻。乳娘和婢女们上前来抱他,拥着他转出殿外去。
    她又将其余众侍也遣退了,方才还满是人声的寝殿陡然一空。她靠着柔软条枕,下意识又略动了一动手脚。并不觉得疼痛,也不感觉自己受了伤,只是觉得很累。“阿宝呢……?”她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如是问。
    白弈静看着她,片时,在榻旁坐下。“你还想见他么?”他缓声反问。
    闻声,墨鸾猛坐起身来。“他怎么了?他在哪儿?”瞬间,她面上血色尽失,眼前却陡然一片漆黑,双耳嗡鸣,头脑沉闷晕眩,木了一般,就栽倒下去。
    这一下起得太猛。
    白弈忙撑住她,抚着她后心。
    她无力靠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眼前渐渐又看得明澈,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但白弈却似已知晓她想要说什么。“别急了,没摔死他。”他叹一口气,“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慌忙顾着你去了,那小子趁乱溜得却快。卫军正在追查,生死就是他的造化了。”他一面扶着她重新躺下,一面捋了捋她微乱乌发,“你放心了?送上门去也想助他逃。他若是就给你一剑,你叫阿恕这样小就没了娘亲。”他望住她双眼,不掩责备严厉。
    孩子方才哭时的伤心模样模模糊糊又在心头晃过,她默然别过脸去,没有辩解。“殷将军与太子呢?”她问。
    白弈答:“殷孝交刑部大牢看押。李承与崔氏仍旧禁在东宫。”他仔细看着她眼底流转颜色,语声愈发低沉下来,“阿鸾,你打算如何处置?谋逆之罪,不可轻饶,否则你如何警示天下?”
    他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不得不迎上那探寻的视线。“殷孝杀不得,让他去罢。”她惆怅叹息。
    “李承呢?”白弈追问。
    她回望住他:“可我答应过谢皇后——”
    “阿鸾。”他截口打断她,眉已拧了起来。
    她默然良久,终是阖目:“你交给我罢。我应承你,绝不会再让人跑了……”
    她前往东宫去看望太子与太子妃。
    年轻的太子妃从容仰起一张素净美丽的脸,映着一旁太子黯淡容颜。她微笑着,执起金盏中馥郁的鸩酒,含泪向李承拜别,而后,倒在一饮而尽的沉寂之中。
    面如死灰的太子终于大哭起来,扑身在养母足下,哀哀地恳求宽恕。
    死亡,这样未知的恐惧,又能有几人泰然处之?
    “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将你视如己出,照料你,辅佐你,但我如今,再不能信守此诺。”墨鸾深深一叹,顿时,满心悲凉。“李承,”她正色唤这少年,“有些事,注定不得两全。如今说什么都已太迟。你若还是李氏子孙,就把你的腰板挺直了走罢。”
    她言罢转身拂袖。身后重门层闭,掩去几多血泪惨呼。
    天授元年秋,太子承谋逆遭黜,上赐鸩酒以全尸,顾念母子之情,仍依帝王礼厚葬,赐庙号孝宗,谥惠皇帝。妻崔氏谥哀皇后。
    靖国公殷孝勾通太子承谋逆弑君,女帝念其世代忠良功绩丰硕,免其死罪,判了流徙戍边,但人在半道上便被劫走了,至于谁人做下,劫往何处,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只是绝天下悠悠之口,息臣民念旧之心。
    既要正法典、立国威,又不可行暴政、招民怨,刑期无刑,杀以止杀,轻重都不得有半分偏差。
    至天授二年,华夏王年满五岁,奏请女帝赐其姓白。女帝欣然许之,赐名白泽,并兴建太庙,敬天法祖,正式册立华夏王为东宫太子,以左右仆射为太子太师及太子太傅。
    兴建太庙,东宫易主,赫然昭示着前朝旧宗当真已是过往烟云,而那至今流亡在外下落不明的皇孙,是生是死,几人挂怀,几人遗忘。
    韶华流水,人世匆匆,转眼几度春秋。
    天授五年孟秋,天气依旧炎热不消,又添秋日燥闷,骄阳似火,晒得人水汗淋漓。翠云峰上上清宫却是绿树荫荫,分外凉爽。
    宫墙之上,一道银白闪过,仿佛惊鸿一跃,轻灵落在苑中青草坪上。
    久候苑中的小婢一身道童装扮,正满面焦色,但见这人儿回来,喜出望外,一下子蹦出老高,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忙迎上前来,一面念念有词:“无量寿福!贵主可回来了!奴婢在这儿提心吊胆可等得好苦,生怕贵主还没回来,先给大王和娘子晓得了,那可又要有奴婢好受的……”
    那安平郡主白思寤亦是一身女冠子装扮,白袍银绣,一头乌黑长发并不像别的小姑娘那样结作双环,而是以一支描翠银冠高高束起,垂顺发尾便仿佛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润光泽。她手提一柄桃木剑,胸口坠着块白玉长生锁,顾盼神飞间,眉宇灵慧,见这小婢又来抱怨,懒怠多听念叨,就将那桃木剑在伊肩头敲了三下,挑眉斥道:“呔!何方小鬼作祟,竟还敢拿我父王母妃来说事?不怕冒犯贵人,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么?”
    她做的煞有介事,那小婢笃信鬼神,经不起吓,立时就白了脸,连连哀声:“哪有白日见鬼了,贵主可千万别吓唬奴婢……”
    阿寐瞧了瞧那小婢胆怯模样,笑起来,将木剑在伊脸颊上又轻戳了一下,嗔道:“我不过才出去半日,你这八字轻的丫头就又被唠叨鬼上了身,赶紧自己往口里塞了麻核,绑在水井旁边儿站桩去罢,不然我怕你这会儿就把一辈子的话也全说完了,下半辈子只好做哑巴啰。”她一面笑说,一面就往殿中去,步履很是轻快。
    那小婢见她玩笑,这才把一颗心搁回原处,忙也跟上去,掩口笑道:“绑了奴婢,谁来替贵主送信儿呀?”
    一听这话,阿寐一双剪眸由不得一亮。“他有信来啦?”她一下子返身回来,面颊如有霞染,浅浅晕开一抹粉红,双手拉住那小婢女急道,“在哪儿呢?快给我!”
    “今儿信是没有,人倒是来了,就在正一殿候着呢,都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小婢愈发笑得欢喜,伸手指了指旁边殿宇,“要不是这么着,我也不能这么紧张呀,万一贵主还没回来,让前头的姊姊、姆姆们过来瞧见可怎么办?再万一王妃若是忽然来了——”
    不待这小婢唠叨完毕,阿寐已燕儿一般,向着正一殿方向奔去。
    她悄无声息地转到窗下,挑起一角向殿中望去,只见个玉修般的人影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陡然玩心大胜,她跳到阶下,俯身抓了一把苑中碎石,蹑手蹑脚猫回窗下去,再挑起窗,正想往里头掷,却没料想,抬眼向里一瞧,正对上一张俯身向外张望的脸。她惊地后退一步,本能反应便将一把碎石冲那张脸狠狠砸过去,罢了怔了片刻,缓回神来,却又撅起嘴来。
    “好哇!李飞廉!你敢故意吓唬我!”她很是气愤地大步奔进殿去,叉腰瞪住面前男子。
    那刚被“流弹”正中俊颜的男人还正捂着脸,无奈已极,从掌心里挪出两只眼睛,闷声哼道:“逗你一下,犯得着下此毒手么你……”
    “就是要你记得以后都不能欺负我!不知疼怎么长得记性?”阿寐甜甜一笑,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微妙之年,顽皮又妩媚。她侧身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似乎很是鄙夷地哼道,“也没把你砸成怎么样嘛,大男人一个,用不用这么娇贵呀……”虽然是一面这么说了,一面还是忍不住又担忧地瞧了两眼。
    那被唤作李飞廉的男人见她这副模样,这才放下手来。“你今日又跑去哪里淘气了?”他放下了玩性,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望住她,薄唇微扬,勾出一抹浅笑。
    “我在这里呆得憋闷了出去找点乐子,有什么必要向你一一交代么?”阿寐挑眉睨他一眼,忽然,墨黑眼底却有一丝狡黠掠过,“倒是你,大忙人怎么忽然又有空来找我了?说罢,什么事要求我。”她说着也将双手负于身后,故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
    明明一眼已被识破,那李飞廉也并不惊恼,反倒是平静依旧。“我就想亲眼瞧一瞧,当今这位女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你能帮我罢。”他微微一笑,说得直截了当。
    “我还以为又有什么难事。”阿寐眸色生辉,将那桃木剑在掌中甩的滴溜溜转,不假思索便道,“盂兰盆节时皇帝会亲临安国寺的法会,其后会在神都布施,你到时候去,就能亲眼瞧见。”
    这般一问一答似干脆的没有半点犹豫,竟叫李飞廉怔了一怔。“你便当真不曾怀疑过我究竟是何人么?”他忽然如是问她,眸色瞬间沉敛,“一个忽然闯入的伤者,竟还引来金吾卫要搜查上清宫,然后在这五年里常常便来寻贵主的‘麻烦’,你难道就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阿寐却忽然笑了起来,刹那,秋瞳如潭,粼粼波光微泛,安静而又鲜活,似有无限深远。“有那么重要么?”她缓声轻问,“我在这里呆了五年,想找个人陪我说话陪我玩,至于你到底是谁,有什么关系。”她微微侧过半边脸看他,凤眸深浅里,似有无尽意味。那模样便仿佛一个端正貌美的阿修罗女,颠倒众生的姣好和着迷惑众生的狡黠,时而澄澈剔透,时而云山雾罩,直教人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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