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章** 盂兰盆


宫墙里的秋树泛着金红,映衬秋华,恍惚如同鎏金蟠龙大柱,有种金碧辉煌的错觉。
    天授元年至今,转眼五载,国泰民安。
    裴远立志治理黄河水患,多方勘察,发现历代河堤加固,河堤越修越高,水却依旧越涨越高,盖因上游泥沙冲刷淤积,河床增高,大有成为地上悬河之势。于是奏请朝廷,在上游诸州郡县乡广植林木,抵御风沙泥石,佐以中下游河堤修固,蓄洪排涝渠道疏通。几年下来,成果颇丰。
    女帝将新隆年间减免徭赋开源节流之国策加以发扬,愈发大力鼓励农耕桑织,同时自皇室而下倡导返璞归真勤俭风尚,几年来国库充盈,百姓安定。天授四年开春,又有周边各国使节前来朝贺,商谈签订贸易往来条约。女帝降书,昭告天下,鼓励内外贸通商及手工业发展,至今一年,边贸之地往来兴旺,各州城镇愈发繁华,以往低人一等的工、商之人也渐渐抬起头来,士族谋其政,百姓乐其业,天朝上下一片和谐,圣国丝绸瓷器远销西域,诗词歌赋广播四海,引来八方臣服颂赞。
    而这作为政局中心之地的太极宫,也终于难得平静了下来,那许许多多的血色前尘,都在新朝昌乐气象之中,仿佛湮灭。
    宫苑红树下,年方九岁的太子一路奔跑跳跃,惹得过路宫人惊叹连连,频频笑语。
    他一路奔着甘露殿去,绕过回廊,眼看就要到议政阁,却被人拦了下来。
    殿外侍人躬身施礼:“陛下正与几位阁臣相公论政,太子殿下这会儿不能过去。”
    瞬间,阿恕眼中蒸起失望潮气,但很快便被精灵光芒驱散。他看似乖顺地转头离去,才入了院,一扭身却已悄悄爬上了屋檐。
    议政阁东面有一扇窗,十分宽阔。他要能沿着屋脊爬过去,一跳就能从窗子里钻进去。他像只矫捷幼豹般匍在屋檐上,一面四下里观望,不想叫人瞧见。谁想才行到半路,远处一名小宫女端着什么从苑中走来,凑巧抬头一望,正瞧见皇太子殿下四爪并用得爬在屋顶上。那小宫女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先将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这突如其来一声的惨叫真叫人措手不及,侍人卫军闻风而至,抬头一望,全呆在当场。瞬间,天下大乱。
    众人慌慌忙忙,疾声高呼。阿恕却是气得直想龇牙。
    既已被发现,他又不愿被人瞧去了狼狈相,索性彻底光明正大起来,站直了身沿着屋脊前行。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烧得圆润光滑,走起路来十分不稳,他却将双手展开,仿佛一双平衡翼,一步一步垫着足尖,摇摇晃晃向前走。
    忽然,他却听见一声惊呼。
    “阿恕!你在做什么!快下来!”闻讯赶来的母亲吓得面色青白,连连唤他下来。
    一见了母亲的脸色,阿恕陡然慌了一下,顿时足下打滑,猛一阵摇晃,赶紧又趴了下去,双手抱住凸起的屋脊。
    墨鸾眼见这等险情,又惊又怕,冷汗顿时涔了满身,但又再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吓坏了孩子,反而要摔下来。
    一旁白弈抬头看着屋顶上那坏小子却由不得笑起来。“摔不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他低声宽慰墨鸾一句,再抬头,向阿恕喊道:“别趴着,站起来!”
    阿恕闻声望了他一眼,慢慢地便又站起身来,只是还有些不稳,左摇右摆地,方才险些滚落似乎叫他自己也吃了一吓,盯着脚尖,不太敢迈开步子。
    但白弈已又在斥他了。“抬头看清楚前面的路,别老低头盯着下面,能爬上去就能走下来!”他拧眉喝一声,摆明了不打算出手。
    阿恕垂目将站在下面的人全打量一番,明亮双眼闪烁不定。他又开始向前走,竭力展平双手稳住自己,一步步往前挪,终于一把抓住檐上飞起的鸱吻,打了一个转就挂在了檐下。
    这模样瞧在眼里,简直随时都能摔下来。墨鸾愈发唬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冷地,几乎要站不稳了,恨不能立刻命人去将他接下来。
    但那小顽童却荡秋千一般晃了两下,猛一下用脚勾住了檐下窗棂,再打一个转,已扶着边框钻了进去。待到众人慌忙拥回议政阁去瞧,他已悠悠闲闲盘膝坐在席上,咧嘴笑得颇有些没心肺。
    “你这孩子!”墨鸾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阿娘!”阿恕拖长了尾音甜腻腻唤一声,“以后阿娘论政,也让我来听听罢。”他说着,抬起一双星眸望住母亲。
    此言一出,当场皆不由一震。那孩子却半点也不觉得自己所言不妥,依旧理所当然地抬着头,双眼愈发明亮。
    墨鸾将幼子静静打量一番。“好,明日你也来甘露殿,你的几位老师、还有几位相公都要先靠一靠你。”她说着,下意识看了白弈一眼。恰巧白弈也正看向他们母子,视线交汇一瞬,含笑深浅。
    政会散去,她将白弈留下,两人并肩在宫苑内信步。
    秋日高,淡淡层云似枝头牵起的条条罗纱,左右推开去,拥着望不尽的天地。
    七月蜀葵正浓,一片姹紫嫣红,尤其是花心里那一抹朱紫,便仿佛落在纸上的朱砂,尚未彻底晕开,变幻出娇妍形状。
    墨鸾一边闲看着苑中繁花,一面叹息:“都是你教得好,这下连上梁揭瓦也学会了,日后谁还奈何得了他?”
    白弈闻之不禁浅笑。“敢上去,总比不敢的好。”他似有思虑,顿了一顿,道,“这孩子聪敏,又很是要强。你若觉得他还小,明日考他些个难的,他就知道自己回去勤奋了。”
    墨鸾微微怔了怔,片刻轻道:“不,还是让他来罢。他早些懂事,我也好放心。”眼角眉梢,似有惆怅。
    “怎么?”白弈不由略一惊,“我昨日还问过钟御医,这两年……不是已好多了么?”
    “我说说罢了,没什么。”墨鸾轻摇了摇头,从随侍宫人手中接过茶水来喝了一口。“我让人去叫了安平过来。”她搁下茶盏,抬眼看着白弈,“我在想,盂兰盆会之后,就让她还家去罢。她离了你们这些年,如今也大了,该回去了,不要留在上清宫耽误了她。”
    听她忽然提起女儿,白弈又微惊了一瞬。“阿鸾,”他忽然低声唤她,“你是不是还在找——”
    话未说完,不远处却有侍人引着个冠子装扮的小娘子已向这边走来,正是阿寐。
    白弈一眼瞧见,话便没有说出口来。
    “才说着就来了,”墨鸾却已笑着招呼阿寐上前来,拉住了与之絮絮说话。
    那俊俏精灵的小郡主一直颔首听她说着,直等到她说完了,才抬起一双凤眸,甜甜扬唇:“谢陛下恩典。盂兰盆会后,我父王与我一同回去么?”
    “阿寐!”此话一问出口,白弈立时便斥了一声。
    阿寐却依旧笑着,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这二人,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有失,发尾微摇,胸前那长生锁在阳光下玉润莹莹。
    那样的眉眼与神态……这小姑娘,模样多像她的母亲,骨子里的脾性却更像父亲。
    墨鸾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当然与你一同回去。”她无奈暗叹一声,看向白弈道,“法会完后,你就陪女儿还家去罢,无遮会之事有姬显,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谢陛下体恤。”阿寐福身行了一礼,双眼愈发灼灼闪烁,又问一句:“那……我父王现在与我一同回去么?”
    这样的提问,愈发叫人难以自处。
    白弈已然皱起眉来,正要开口,墨鸾却先一把拦住他。“也好,你们俩父女先去罢。我也走得有些乏了,一会儿钟御医该要来问诊。”她垂了眼帘如是说着,仿佛真是疲倦极了,当即便命宫人传舆。宫人们抬起朱舆,簇拥着女帝而去,留下这一对父女与接引侍人。
    那侍人躬身行礼就要先行引路。白弈又哪里还需要他来引,兀自便负手迈步,也不说话,只是剑眉拧起,眸色沉郁。
    阿寐跟着父亲,抬眼瞧见这一脸阴沉,微微撅嘴轻哼了一声。“今日秋高气爽,确实适宜闲游,父王若是还不尽兴,可以回去陪阿娘走走。”她挑眉蹦上父亲面前去,仿佛成心要与他掷气般,非走在他前头不可。
    但见女儿这般模样,白弈眉心一跳,反而忽然微笑起来。“你可以回去把今日这一番话都说给你母亲听一听。”
    顿时,阿寐便觉有些意兴索然,停下步来颇为不忿地望着父亲。
    白弈却敛了七分神色,又道:“顺便再多说一说,这阵子又偷跑去哪里胡闹了,又有什么人去寻过你。”
    他一语指在关键处,阿寐心尖儿一跳,知道终是没逃过父亲的法眼,便也彻底放开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阿爷管。阿爷既有精神,不如多陪陪阿娘罢。”她哼了一声,索性甩手先跑了,临走又狠狠将个挡在面前的侍人一把推开。
    那侍人踉跄一步,站下来苦笑,向白弈躬身道:“贵主年少气盛,也不过是孩子心性,大王可不要往心里去。”
    眼见女儿眨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白弈看着面前这一条宫苑小路,唯有长声叹息。
    ***
    七月中洞,盂兰盆会,由来处是佛经中的一段故事,说的是大目犍连尊者以道眼观得亡母于饿鬼道中日夜受苦,为救脱亡母,便在七月半时虔心供养十方大德僧众,替母亲做下功德,超脱罪业,终于救得母亲脱离饿鬼道,往生天上,享受福乐。后众人,凡孝顺男女,欲报生身父母,便在七月作盂兰盆会,为现在父母与亡世父母忏悔罪孽行善积德。
    目连救母,盂兰盆会,这是“孝”。
    百行孝居先,孝为德之本。历年的盂兰盆节,皇帝都要在神都设无遮会,于安国寺行法会,作法施,于神都大街摆下盂兰盆供,作财施,使贤圣道俗上下贵贱无遮平等,以此倡导孝德。
    天授五年这一场盂兰盆会照例在定鼎门前置下供盆。
    而就在定鼎门东面,百余名千牛卫严阵守卫的彩楼上,墨鸾穿过宫人撩起的帘帐向下俯看。
    鎏金描翠的供盆大大小小堆叠,各式金银珠玉、绢帛财宝累得如层叠小山,供僧众俗众皆来取施。等待布施的人群早已如海,仿佛全神都的人已全拥堵在了这一处,看着行队将供盆护送至门下,推搡间,几次就要涌入。沿街布下的卫军手持大棒,竭力维持秩序,以免人群争夺踩踏。
    自从登基,每一年的盂兰盆会她都会来这里看着,看这一场近乎骚乱般的鲜活狂欢。
    人们不会知道,那华美的彩楼之中坐着的,便是他们的女皇帝,更不会知道她正看着他们,看他们竞相抢夺。正因为无知,所以无所顾忌,所以格外*、真实。
    她每每的都会觉得有些恐惧。
    无论生活如何安稳美好,总会有些旁的诱惑,无可抵御,一旦摆在面前,便会滋生争斗。他们欺骗、扭打,毫无保留,用尽各种手段,卫军们也无法阻拦。谁也无法阻拦,这由人心里生出的魔孽。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莫非这所谓的功德原不是救赎,而是昭示,昭示更多的罪与恶,昭示卑微和渺小……
    她默默看着那一片汹涌人潮,心中由不得黯然寒凉。
    陡然,一道白影跃入眼帘,仿佛从天而将的鹰。
    他在门楼鸱檐上奔跑,纵身一跃,已稳稳落入彩楼之中,仿佛会飞一般。
    侍婢们一阵惊呼。
    帘帐翻乱间,那张熟悉的脸贴得近了,一身素白孝服令人目眩。
    数年不见,他又更英挺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但他的眼中却似有骇浪激荡,远没有曾经那样的温润平静。
    “阿宝……!”墨鸾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嗓音不禁有些颤抖,下意识向他伸出手去。
    李飏却一个箭步扑身上前,猛从袖管里抽出一把两寸长的尖刀来,狠狠向前一送。
    刹那,穿胸剧痛,仿佛连心也要被剖出来捣碎了。
    墨鸾身子颤了一下,几乎不能站稳,向前仆倒时,跌在那孤注一掷的刺客怀里。
    殷红鲜血浸湿了他的纯白孝衣,染出一片触目惊心。
    奔逃躲藏的婢女,涌身奔来的卫军,争夺财物的蚁民,无数晃动身影杂相交错,混乱糊涂。
    她忽然竭尽最后残余的气力将他狠狠推开,疾声向他大呼:“走!你快走!”
    那溅了一身血的刺客却浑身一震,呆呆看着自己染红的双手,茫然跪倒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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