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世,为奴

30 二十九、前奏


话说当年这法镜寺里一位禅师圆泽和尚,与寺外一位叫李源的施主相交甚密。两人平日里佛法禅理、吃茶品茗,时奏曲流觞,常常在这下天竺的山中一窝就是几日,浮生一度。
    往往李家要遣人来催上三五次,李相公这才回家。而在家中住了不消几日,这李源又开始收拾衣服,说是要往山中消暑,又或是该是理禅之时,便又进山去了。
    李家上下拿这爱佛成痴的人真是毫无半点办法。
    后来,这两人相约去了一趟蜀山,再回来后,李源痛哭了一场,这便有数年未去下天竺寺。李家无人知晓出了什么事,但这李源也不再如此神神道道,便不作他想。
    待十年后,李源又开始往下天竺跑。起初一两回只日余便回,算来也只在路上耽搁了时日。约摸这般跑了三年,李源便又往那寺中长住。回家人道,只愿在这寺中渡了余生。
    李源死后,李家去给他收拾后事,发现下天竺寺里,李源常住的院里多了一块大石。
    上面写得便是“三生石”,字如泣血,笔笔铿锵。
    人们都道那三生石是李源所留下的,而寺中人却道,这石头在这院中四十一年了。
    细心人算来,正是李源长住寺中的那一年。
    “大人知道这石头为什么叫三生石吗?”阿乐略略说了一下,便扭头问宁夜。
    “人死后皆有来生,这李源是想着来生再聚吧。”
    阿乐笑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逺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这故事只见载于书中,这三生石的名称也由此而来。话说当年李源,时隔十三年后到得下天竺,见一牧童骑牛而过,口中唱得便是这支曲子,他便知道这是圆泽和尚的转世了。原来这十三年前,他们去蜀山的时候遇见一妇人,圆泽和尚就对李源说,我即将托生在这妇人腹中,三日后你来这妇人的家中,我以一笑示尔。十三年后,我定来天竺与你相见……”
    阿乐只顾着在宁夜肩头说这书中的趣事儿,不料宁夜心中思绪万千,眼中隐隐有泪。
    **
    那时光……
    胡天八月即飞雪。
    那个早晨,干冷干冷的,朔风肆虐。
    天光未亮,灰蒙蒙的如同阿妈的大裙摆,无甚什么鲜亮的颜色。然而却不如阿妈的裙摆温暖。
    三日前,阿妈正在给自己穿大袄,阿姐忽地掀帐门进来。
    顿时,帐外呼啦啦的风就灌进来了。今年的天变得早,草原上的羊群早就赶往更南的地方去了,牧人也都跟着走了。
    邺城里现下空荡荡的。只是多了纷踏的马蹄声,将士们操戈的声音不绝于耳。
    阿姐进得帐来,脸色苍白,她狠狠地咬了一下上唇,冲过来把自己一拉,就拉离了阿妈温暖的怀抱。
    “烨儿,走吧。琅城大军压境了!”
    “阿妈怎么办?阿姐,我们带阿妈一起走吧……”
    阿姐沉重地看了一眼阿妈,“阿妈,对不住了。我不能带你一块儿走。”说着,便把自己推向外面天寒地冻的雪里。
    “珞天只答应带我们姐弟俩走。阿妈,阿妈……”阿姐忽地就在帐子门口跪下来,长长地磕头,再起来时,眼里已经无泪,拽过自己就跨上了马。
    一骑轻尘,消失在茫茫的邺城里。
    小队轻骑出城不出三里,道遇夹击。
    为首一人傲踞地擎着马,朗声道:“邺城八面都已埋下伏兵,珞天你要往哪里走?”
    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三日后,再一次骑着他的大马,通身乌黑而四蹄刺白,缓缓从邺国皇族面前走过。神情甚傲。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亡国的皇帝、亲族,如何处置?
    邺国的皇帝,自己的叔叔,珞天,忽然就失声痛哭起来,不管不顾地匍匐到那男人的马下,哀求着,毫无尊严。
    一道鞭子破空而下,叔叔的手上顿时鲜血涌出,把那雪白的马蹄染了个遍。
    那马不耐地一抖蹄子,把叔叔的手甩了出去。就听那马上的男人笑道:“这怨不得我。连畜生都不饶你,可见是众人之望……”
    叔叔的哭音里恐慌更甚,自己正想抬头望去,身子却被阿姐狠命一拉,差点摔倒。
    为时已晚。
    马蹄声渐近,一团黑影罩下来,一个男子强悍的气息压人欲摧。
    眼前是马靴的尖,上面沾了些雪,还未化去。
    那马靴把自己的下巴挑起来,四目对望。
    一时间,阳光破了云,四耀的光芒里,男人刚毅的脸模糊了……
    【分割线。。。WS的分割线。。。】
    是的。模糊了。阳光太刺眼。
    这是何时的记忆。
    何等的清晰。
    三生缘来,不总都是什么甜蜜的约定。
    “阿乐,不要说了。我自去天竺便知道。”
    如果再说下去,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会想起来?宁夜这一生自负满满,鲜有他不知的东西,只除了那一样。
    可仅这一样,却足以让他恐慌得无以复加。
    阿乐说得这般起劲,只因这故事是苏寻告诉他的,如今忽然听宁夜发话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忙闭了口,转而道:“大人你看,这屋里似乎有人。”
    他们已经一路行入骆侯府,跨入院子,往宁夜那“匪夷所思”看去,窗前影影绰绰,果真是站了个人。
    宁夜脚下步子加快了几步,推得门进去,却发现窗前站得那人是庆纪。
    这才想起来,庆纪自那次无缘无故发病后就住在他的屋里,顺便也留意郎奚是否回来了。
    然而庆纪却不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对桌而站的,还有一个独臂男子。
    宁夜眉微蹙,便想起来这男子正是桃林中的药离。
    药离、药离……宁夜心里默念这名字,再看眼前的庆纪,便对上了。
    原来一直觉得这名字熟悉,是这般缘故。
    他们,倒是找到了彼此。
    只是这药离,在林中炼那七七四十九个孩童的头颅,这事着实让人不齿,宁夜鼻中嗤了一声,道:“原来是你。”便径直走到床边,从枕下取了那几片绿锦,反身就走。
    还没走远,就有一阵急促的脚步身追了过来,宁夜只道是药离要报那一颅之恨,便敛了鬼气意欲还击。
    哪知那越来越近的气息倒是全然不怕,来势不减。宁夜转身看时,一个人影就撞了上来,啾地一口在他脸上啃了一下。
    正是郎奚没错。
    郎奚被药离拖着回来,腹中饥饿,把这一对人抛在房里,自己去厨房觅食去了。
    一番狼吞虎咽,餍足之后,挺着肚子慢慢地逛回来,只觉得自己肚子大了一圈,应当是腹内孩儿的缘故,满心欢喜。
    远远地见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全然不顾什么孕夫之身,跑上前去。
    “宁夜,我有孩子了!”
    宁夜初见郎奚,心下惊喜万分,但随即板了脸道:“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能活了?瞎往外面跑什么?外人说什么你也都信了?!”
    郎奚被吓到,突然又想到桃林中的那一幕,心中酸楚,但他什么也不说,又重复了一遍:“宁夜,我有孩子了。”
    “什么孩子?你跑出去看你孩子去了?”
    郎奚心下憋屈得很,此时见他连孩子也不认,勃然大怒,“什么孩子?那还不是你的种!”
    说着气呼呼地把门一拉,将屋内那两个含情脉脉却还未抱在一起的人赶了出来。
    屋外三人面面相觑,药离此时还他那鄙夷的一句:“什么孩子,你在人家肚子里播完种就拍拍屁股走人啦?”
    “孩子?”宁夜想了一阵,恍然。
    半鬼怀胎的机率其实很小,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这么说来,郎奚是有了?
    庆纪把药离手一拉,拖得远远的,“我们别占别人的地方了……”只见药离单手一揽,把庆纪箍在怀里,化烟而去。
    宁夜推了下门,发现郎奚把门从里面栓上了,便直接穿门而入。
    却发现郎奚正坐在门口的地上,自顾自地生闷气。
    宁夜差点一脚踩在他头上。
    “生什么闷气呢?孕夫生闷气对孩子不好。”
    郎奚方才还在心中想了千万遍,宁夜可恶得很,出轨在先负义在后,如何也不要原谅了他。
    结果宁夜却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什么气也生不出来,只好从地上跳将起来,反被宁夜一把搂住。
    “你说话也不清楚,反倒让我误会,结果自己跑来生闷气,多不值……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有什么不能问我问个清楚的?”宁夜轻轻在背后搂在郎奚,咬着他的耳朵道。
    “有……多了去了……”自从被血棘种身之后,郎奚皮薄如纸,身子日渐敏感,如今又是有孕之身,愈发敏感。宁夜这番在他耳根情意绵绵,他哪里受得住?说话也断断续续起来了。
    “说说是哪一件?别闷在心里,把孩子闷坏了。”
    舌尖舔上来了……郎奚心中一凛。
    “你、桃林……中……”
    “乖,那是你师父使诈,故意让你见到的。我去只是为了取血棘的解药……一会儿,我们细细把毒解了,再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
    只是要一个解释便罢了。郎奚听他这么说来,心中疑惑全无。
    “为何要细细的?”
    “那还不是因为这个小东西?”宁夜一手抚上郎奚的小腹,只觉得微微隆起,哪里知道头几个月的肚子不会有这般大,全是因为郎奚方才的狼吞虎咽才有隆起之感。
    郎奚迷茫地回头看宁夜,甚是不解。
    但见宁夜星眸漆亮,狡黠地在他耳朵轻语几句,便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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