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集中营

33 信任危机


舞会结束后,美丽约了其他几个阔太太去做夜间瑜伽,吴尚则乘着私车回到三层洋楼的豪宅,刚一掏出钥匙,突然想起这栋楼的设计师是那个疑点多多的姚远,当下缩了回来,又神经质地打电话叫来了私人司机,拉上车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去天堂俱乐部。”
    司机没有动,吴尚有些烦躁,又高声重复一遍,司机才诺诺回应:
    “老板,您忘了么,天堂俱乐部已经——”
    吴尚这才想起来,那地方几个月前因为什么狗屁命案被查封了。在此之前,天堂俱乐部一直都是委员会的定点场所,这些月来为了避风头,哥们几个一直没有再找新的聚点。
    拉松了领带,打开了袖扣,吴尚有些懊恼地喷了一口气。
    “去王主席家。”
    王主席,王一可,人类伦理委员会主席,这些年以身体不适为由,深入简出,行踪很诡秘。除了吴尚这样和他私交甚好的“老朋友”,别人是一概不见的。
    这一次,吴尚遇到了麻烦,第一个想到的还是王主席。
    可是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吃了闭门羹。
    王主席那位二十岁出头格外妖娆的年轻太太一脸无辜地说:“真是抱歉了,老王身体不好,跟着单位的人去日本温泉疗养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吴尚有些紧张了,怎么他早不去晚不去,非要在他出事的时候走人?
    “王主席什么时候动身的?”
    “哎呦,巧了,也就一个小时前吧——”
    吴尚不禁一个哆嗦,一个小时前?
    难不成,他派特工去日本杀人灭口的事儿王主席已经知道了?
    前往日本的飞机上,头等舱被包了下来,此刻只有裹着好几层毛毯的老态龙钟的王一可和他的儿子王不凡两个人在过道两侧的两个位子闭目养神。
    王不凡目前的身份是企业家,常年旅居国外,四十多岁还未婚娶,典型的钻石王老五。
    “父亲,吴尚那个蠢猪引火烧身,不用再留着了。”王不凡轻声细语,仿佛在念诗一般,可是说出口的,却是左右人命运的话。
    “老吴也做了不少事,当年上帝之子研究所就是他一手拉下马的,可谓功不可没。”王一可半是酣睡地说,“可惜,他这个特工出身的,这些年胡吃海喝的惯了,丧失了警惕性,让别人捉住了把柄。”
    “他着实不该自己行动的,出手杀了那个日本副警视,结果被人盯上了,真是自掘坟墓。”依旧是细声细语,王不凡猛地睁开的眼睛却射出犀利的精光。“怪就怪他当年那笔做的不干净,让自己的学生捉住了把柄,一直追查到现在。”
    王不凡口中所说的“那个学生”,就是吴尚在特工训练营的弟子,日本京都警视厅副警视小泉泽也。
    正是因为小泉泽也对他的调查,让吴尚恼羞成怒,绕过了王氏父子,直接从特工训练营里找了杀手来灭口,没有想到中途竟然碰上了集中营的人,几番过招,反而自现原形。
    现在王氏父子担心的可不是吴尚的暴漏,而是他背后的人类伦理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可是有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
    戒烟委员会是最大的烟草贩子,水资源委员会最会糟蹋水,人类伦理委员会也是靠“基因工程”起家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人型武器、生化产品、高科技犯罪——这个领域可以和军火、国防、科技、医院、卫生、公共安全等等联系在一起,利益可想而之。
    研发者是一群没有政治立场和利益关系的科学狂人,可是掌控研究成果的必须是“在位者”。因此,关闭研究所并将研究成果“合法监管”是得到委员会内部一致通过的。
    只不过,在方法问题上,人类伦理委员会选择以更为彻底直接的方式来“清理”上帝之子研究所——
    吴尚这些特工出身的强硬派用了些“出格”的手段,妄图将研究成果据为己有。
    没有想到“上帝”竟然比他们早下手一步毁掉了大多数的研究成果,还将实验品都藏了起来,抹去了记忆。
    对于这一点,王氏父子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认为这都是吴尚的失误。
    “想想,上帝留下来的那为数不多的财产,都是多么宝贵的财富?那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剩余资料,就让我们在南非研发出人造钻石‘美人泪’,那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剩余药品,就包括了像上帝之水这样神乎其神的武器。如果不是吴尚当年那么冒进,也不会鱼死网破不可收拾!”王不凡紧紧攥着拳头,他的父亲有些酣睡的意思,可是做儿子的却再清楚不过,王老爷子只可能更加遗憾和怨恨。
    “特工营一向都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吴尚他的影响力也远没有他吹嘘的那么大,他自己的学生咬住他不放就是最好的证明,”王老爷子慢悠悠地说,“这次就借别人的手收拾了他吧,有时候,一个愚蠢的同盟比一个厉害的对手更可怕。”
    “父亲,我认为他会狗急跳墙。”王不凡只需轻轻一个暗示,老爷子就会意地点点头,“那就送他一程吧,认识了这么多年。”
    欧洲堕天使总部里,影刚刚做完手术,局部麻醉让他的胃有些不适,加上被火天使那么一气,什么胃口都没了。
    靶子负荆请罪去靶场封闭性训练去了,程风一回来就要解决泰国暴动的军火销售,总部中几乎没有他再愿意交流的人了,索性也埋头大睡,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刚刚睡到中午时分,内线就响了起来,显示着是从外面打进来的机密电话。
    “我是影。”
    接起电话后三秒钟,对方不曾回应,影几乎以为是自己手术后遗症,却听见软软的声音:“背负上帝之约,堕落地狱之渊。影,我有事交给你去办。”
    这个暗号是——Boss?
    影顿时清醒过来,boss亲自给他打电话,越过了四大天使,这可不常见。
    而且他没有用变声器。
    是因为人在外面不方便?还是因为对他很信任?
    “我要你最短时间内干掉一个人。”
    “您吩咐。”
    “人类伦理委员会副主席吴尚,我要你在最短时间内,让他自杀。”
    这句话说完,电话被单方面挂断,影怔住半天。人类伦理委员会?不是那边一个喜欢发声的政府组织么?
    怎么会让老大亲自下命令?
    难道,对方就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真凶?
    影没有急于调动飞机。
    一来老大既然暗中吩咐,一定不希望动静太大,二来老大吩咐最短时间,他风风火火飞回那个半球,肯定误事。
    这是对他天才犯罪艺术的测试。
    这让影顿时兴奋起来。
    此刻在“惦记”着吴尚这条命的,显然不只影一个。
    全集中营都竖起耳朵倾听着吴尚的个人信息,包括自认为和他有些交情的组长。
    “吴尚,1953年生人,上海籍,曾在马来西亚受训,1983年转入S级特工训练营,任理论指导工作,对外身份为政府文员。1990年加入人类伦理委员会,并于1992年迅速升为资深会员。1995年参与上帝之子研究所查封案,并涉嫌以非正常手段追捕反伦理科学家陈紫容,因本案涉及过广,采取内部封案。2009年,S级特工训练营94级结业特工、现任日本京都警视厅副警视小泉泽也重新介入调查吴尚。”
    “我等这个真相,等了十五年。”组长手中的枪无力坠地。“想不到害死我老公的真凶,居然是S特工训练营的人,居然是我现在为之效劳的政府。我一直以为是什么恐怖组织,是什么黑社会——”
    司徒表情也很严肃。
    “当年查封上帝之子的,的确是人类伦理委员会,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杀害了上帝的凶手居然也是他们——”司徒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这都是我的疏忽。”
    天才仍旧不说话,如果不是小泉泽也的锲而不舍,如果不是吴尚这次过于冒进的杀人灭口,如果不是DA和集中营通力合作捉住了舌头找到了幕后的这个人,他们又怎么会想到地狱最深处的魔鬼竟然是天堂的神明?
    光明在黑暗的最深处,原来我们都在地狱中行走。
    “什么叫此案涉及过广?难道研究所被查封、老大的丈夫被弄死,这事儿还没有完结么?”先知敏感地注意到这份资料中所用的字眼,围坐在一起的面色严肃的几个人同时在看司徒。
    “司徒慕年,你是否需要向我们交代一些事情?”组长尽量稳定着自己的声调。
    “我认为现在还不到时候。”司徒慕年敛住往日的嬉皮笑脸,面色是难见的严肃,那被隐藏得很好的岁月的沧桑与无奈,此刻被轻轻一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下子都倒了。
    那些埋在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已经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临界点。
    再多催促是残忍的,可是组长、先知和老枪都在等这个时刻。
    天才突然扣下了电脑,久久沉默后,屋子里响起了从未听过的声音。
    “还是我来说吧。”
    寂静的屋子里,只有钟摆的沉重,包括司徒慕年在内,每个人都惊讶地望向了一个方向。
    不说话的天才,居然开口说话了。
    ******************************************
    九五年那个寒意逼人的春节,上帝之子研究所内依旧是往常那样忙碌的研究景象,尽管大多数的科研人员都想当然的以为,他们是在从事一个关于早期智力开发的项目。
    在那个因特网和基因工程刚刚出现的年代,有些先行者对自己所做的事却是懵懂不知。
    陈紫容是知道的,因为他一手创办了这个实验室,因为他非凡的远见和抱负,也因为他对生命科学无可附加的狂热。
    他的代号是上帝。
    作为上帝的跟随者,有一个信徒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为上帝提供水和面包的男人。
    他叫司徒慕年,作为司徒家族“不务正业”的接班人,将大笔资金投入在这个外人看起来很荒唐的实验室里。
    “司徒,你的钱不会白花,总有一天历史会记住我们。当我们的下一代拥有最优秀的基因时,当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新的进化时代,没有人会质疑我们在做什么,无论是那些无知的政府官员,还是附庸的媒体!”
    “可是上帝,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人类伦理委员会最近对我们查的很紧。”司徒慕年脸上是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一个完美的作品展示给大家,司徒。”上帝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司徒慕年惨白地笑着。
    他也已经涉入太深,以他的标本做的基因复制“人类”,也已经在最后的观察解冻期了。
    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影。
    两个月后,上帝就在日本找到了他“完美的作品”。这个记忆中枢异于常人的孩子,是基因优化最好的胚子。
    那个时候,实验室里已经有很多实验源了。
    譬如说对数字很敏感的天才,只是一次次生化实验的副作用让正在成长期的他声线有些变异。
    譬如说肌肉力量惊人的先知,只是基因优化后他的力量有些“不受控制”。
    譬如说视力优于常人的老枪,只是他在双眼同时聚焦的时候会激素水平上升而癫狂。
    譬如说皮肤异常坚硬的靶子,只是她基因优化的部分只限于一侧脸部。
    他们都是这个项目成功路上的试验品,用上帝的话来说,他们是为了人类的进步与美好而献身的“天使”。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天堂,就被宣判入了地狱。
    九五年六月八日,这是一个司徒慕年和天才永远不希望记起的日子,也是一个上帝之子研究所其他人都遗忘了的日子。
    这一天,研究所被正式查封,仅剩的资料和药品被抢走了,少数实验员被关押起来。
    司徒慕年作为研究所最大的出资人也受到了牵连,他庞大的家产救了他一命。
    他作为所有实验源的“监管者”,负责将所有被上帝藏起来的基因优化实验源都“囚禁”起来,并消除其“优化特征”。
    人渣集中营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司徒慕年作为接任者,前后找回了“天使”们。那些实验结果并不明显的,就以“淘汰”的方式被放走了,只剩下那些“超能”潜质的人。
    根据最早的约定,一旦发现异常,马上进行“销毁”。
    在上级看来,他们不过是一些实验品。
    可是司徒慕年却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兴许不是普通人,他们是超越普通人的折翼天使,是最最可爱的人渣。
    他妄图保护他们一生一世,可是当真相扑面而来,这些被斩断翅膀的超能人类,是否会拾起那复仇的利刃呢?
    他无从知道。
    他有时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到,有时又希望它早点来。
    真相像悬于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当十五年未曾开口的天才以那样平静的口吻说着该说的与不该说的往事,司徒慕年感觉利刃穿心的痛,却又感觉终于放下包袱的释然。
    “如果你们怪罪我和他们签订了如此羞辱的条约,请把怒气都撒在我头上吧,我只是一个无能的商人。”
    说到这里,司徒慕年意味深长地看着组长,女人迅速回避他的目光,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这大概就是当初他那么急于推举她接手人渣集中营的原因吧,因为人渣们是如此独特又如此脆弱的存在,他们需要一个更强的领袖。
    “就像吴尚的个人资料中所说的那样,上帝的死、研究所的关闭,牵连了诸方利益。人类伦理委员会背后,还有很多只看不见的手在掠夺着上帝的遗产。正是因为这样,日本警方、特工队、我这个懦夫,都选择了逃避。因为只有逃避,才能保全你们,才能保全科学家和实验源。”司徒慕年正式站了起来,当着几人的面,堂堂正正地跪下了。
    “请原谅我,组长,我一直都知道上帝是为了保护什么而死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请原谅我,老枪,是我们在你最好的运动员时代将你硬拉入这个项目,又不得已借你的师兄的手打伤了你的眼睛。请原谅我,先知,那场车祸不是意外,为了保住你的命,我们不得不截去你的腿。请原谅我,天才——”
    “这个倒是不必了,看到他们的下场,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弄哑,于是我索性自己先变成哑巴。”
    智商超群的天才那时不过还是个小男孩,在巨大的变故面前,却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自保。
    “你们本来都是上帝珍爱的天使,却被愚蠢的人类折断了羽翼,所以靶子和影成为堕天使的成员,我完全能够理解。”司徒慕年依旧跪在地上,心力交瘁的人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安抚他。
    每一个进入集中营的人都在寻找各自的身世之谜,当他们彼此的故事在这里有了如此令人意外的交点,当一切是如此荒唐却又如此合理的重合,当被周遭欺骗背叛囚禁的时候,他们真的只剩下彼此可以取暖舔伤。
    “这么说来,人渣集中营根本不是一个家,而的的确确是一个集中营了,关着我们这群生化怪人,被利用着,也随时可以销毁。”老枪狠狠地砸着桌面,“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堕天使会把我捉去做实验了,原来我本来就是个实验品!”
    说到这里,老枪不禁想起他仇恨了十五年的师兄,没想到他居然是他的恩人。师兄被堕天使弄死的惨状就在眼前晃着,那兴许是他不愿出卖他?
    老枪紧紧攥着手,毒瘾那样强烈的涌上来,他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去注射,反正他也早已千疮百孔了,不是么?
    恍惚之中看到靶子那张被大火烧得斑驳的脸,居然是为了那一平方厘米的基因变异,就毁掉了她半张脸。
    她说,你知道么?我们的残缺都是人为的。
    是的,人为的。被利用,然后被抛弃。
    被损害,被惧怕,也被摧毁。
    先知轻哼了一声,眼角挂着泪珠,那夜夜笙歌背后不为人知的内伤,此刻伴随着优雅的大提琴声而起,在老枪的拳头狠狠砸向桌面的时候,他只是那样风轻云淡地说:
    “日本公园门口那个女人是我杀死的,我用假肢里面的铁丝,只轻轻一勒,她就断气了。我果然是个怪物。”
    那般轻飘的口吻,反而像是细细的铁丝,狠狠的勒进喉管,一种难言的痛楚,和窒息的挣扎。
    组长咬紧了嘴唇,突然笑了,笑的那样开心。
    “这么说起来,我竟然成了最幸运的人了,至少我只是人渣,不是变异的人渣。”
    组长故意刻薄,众人仍旧是不起涟漪的沉寂,于是她转头向天才。“喂,小子,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已经不习惯说话了。”天才有些异常的淡定,毕竟他们一秒钟之内接受的事实,他已经咀嚼了十五年。
    他们早已进入他的毛孔,进入他的血液,进入他的生活,而他必须面对的每一天。
    看着周遭面色阴沉的人们,天才选择了再度沉默。
    有些伤口要一层一层揭开,有些痛楚要一年一年沉淀。
    他们不会原谅上帝和司徒这些把他们拉入这个打着天堂招牌的地狱,他们更不会原谅那些道貌岸然的掠夺者。
    在谎言之上建立起的集中营,正在信任危机之中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心情留下来,我们在保护的人是伤我们最深的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组长第一个站了起来,随后是老枪,然后是先知,他们的步子如此沉重,就像踩在司徒的心上一样。
    “一百天,我会在这里等满你们一百天。”司徒慕年没有阻拦,跪麻的双腿此刻仿佛已经不是他的。
    “你放跑了我们,不怕被牵连么?”老枪冷冷甩了一句,“监护人?”
    司徒努力地笑了笑。“如果你们要走,没有人能留得住你们,如果要找一个替罪羊,我终究是逃不过。”
    “听上去我们似乎该卖给你一个人情。”先知舔了舔嘴唇,“可惜,你也知道,我们是没有道义的人渣。”
    说完,三个人鱼贯而出,大门沉重的关上,司徒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腿。
    “我是真的老了。”
    天才平静如水地看着他。
    “你也打算走么?”
    天才缓缓地点头。
    “我会回来,他们也会。我们要的,是一个沉淀的时间。”
    当我们背负着各自的孽债前行,当那寻寻觅觅的暗伤突然昭然若揭,转身而去是我们唯一的姿态,因为我们始终不懂得如何伪装。
    但是有一天我们会回来。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里虽然是集中营,却永远地打上了我们的标记。
    人渣。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