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第36章


  还记得那一天躲在树上,远远地窥看到他一路笑着行来,竟然无法移开视线,如同冬季里最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他的世界。于是,再难忘记。
  那样无瑕温暖的笑,从决定囚禁他起,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喜欢着的是那个阳光下微笑得就连万物就失色的少年,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他虽然近在身侧,却遗失了三魂六魄,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而且正在死去。
  
  “如果我说放你走,你会怎么样。”妖伸出手轻挑子萧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刚清洗过的头发还带着皂角的清香,黝黑粗糙的手指触碰子萧的脸,子萧脸上的肌肉无声地绷紧,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抖,迷濛的双眼斜斜地淡望了妖一眼,而后仍是死水寂静。
  做梦都想离开,而妖甫一开口,直觉地以为是陷阱。
  而,如今的自己,就算能够出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轻尘,真的忘了我么?心里的苦涩哽住了喉,呼吸也艰难了。面上却浮起淡淡的笑,忘了我也好,已经这么脏了……没有资格,在你身边了吧……轻尘……
  妖吐出内丹,喂入子萧的嘴里,子萧欲呕,妖掩住他的唇,“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含着。”
  “我放你走。”妖加重了语气,似在安抚子萧,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手滑过唇瓣,将他的模样铭记于心,然后再也不见。
  担心他太过衰弱,一个人是无法自行回去的,“你住在何地,我直接送你回去。”果然,果然是陷阱吧,骗我说出地址,好去对轻尘不利?别妄想了。子萧闭上眼睛,看也不想再看那个使他从天堂坠落到地狱的罪魁祸首。
  
  离开之前,可以对我笑一下么?酝酿了情绪,到最后仍是没敢开口。
  
  妖本来想解开子萧身上的绳索,但子萧眼中的不信任,让妖很是受伤。又怕他要自己逃走,而以他的体力是难以支撑的。
  一旦做了决定,心情什么的竟然有些失落,想再拥抱他,又看了身上昨日的痕历历在目,好吧,于是不再碰他,就给他一点可以记得自己好的余地吧,如果他会记得,自嘲地笑。
  
  妖黯然地转身离去,子萧吐出了他的内丹,透明的内丹是妖三百年修炼的结晶,在地上滚了几滚,沾了一层的灰,光芒也收敛了。
  
  妖想着少年的衣衫已破,对了,明天送他走之前,还得去找一套衣服。
  一夜辗转,在黑暗中数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一时,很想推翻送他回去的决定,最终仍是做罢。不愿天明,而天终于是明了。
  先去集百花晨露,又下山去寻了一套衣服回来时,山洞里却多出两个人,他直觉不妙,展开防御,内力却弱到不行,当蓝色烈焰袭来之时,几乎无法抵挡,才想起内丹在子萧那里。
  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化为蓝色灰烬,这种经历有些奇异,身体以一种无法挽救的姿态急速消失着,灼骨焚心的痛,几乎痉挛。
  心境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如水。
  
  意外,明天,哪一个会来得比较早些。
  
  既身为妖,他一早就有着他的意外总会比他的明天来得早的觉悟。所以终老于山洞,或是死于术人之手,都没有什么不同。
  少年蜷缩在术师的怀里,最后一眼也吝于给予,于是这样死掉也好,没有人爱他,也再没有什么事或人可以值得去守护,这样死掉也好。
  三百年不算漫长亦不短暂的生命里,与他在一起的两年,是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在我身边,这样已经足够了。
  
  那个术师想必是很在乎他吧,(只是寻人的技巧还有待提高,)这样想着有些放心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爱着他,就可以放心了……虽然很喜欢他,到底也是不能陪在他身边啊。只是以后可要小心了术师大人,如果再有什么心怀不轨的妖物,还能如此让他轻易得手么?
  左侧那人,与少年完全无二样的长相,是他的家人吗?他看着我的眼神,为何会有着悲悯呢,是我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得到怜悯呢。
  侧眼看到打翻的那杯百花晨露,在地上氤出一小滩水渍,缓慢地蒸发着,在这一刻就有些可笑的感到惋惜,还没有来得及喂他喝下啊,
  已经燃到胸部了,颈,下巴,眼睛……哦,眼睛,就再看他一眼吧。垂死的一眼,在无言凝视之中,化为火焰,灰飞烟灭,干净的好似他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一般。
  
  而他所造成的伤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无法愈合。
  
 
作者有话要说:妖君,您走好吧。
本来不怎么想写他,想一笔带过,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后来觉得对何子萧太残忍,于是就这样写了。
隐隐作痛
  梦境……又是这样的梦……
  孤立无援在仅能立足的孤岛之上,无所举措,四顾茫然,无边无际的海水,在视线里一波一波地翻涌,夹杂着风的呼啸,在心里泛滥出侵衣碎骨的恐惧与冰冷。
  脚下是漫漫无垠的海水,不敢移动分毫,仅仅只是蹲下,抱紧自己。
  以千军万马之势奔流而来的潮水,下手不分轻重,狠狠地拍击着礁石,击起的浪花飞溅一身。闭上眼睛,呼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无力自救,无人来救,而潮水不退。
  海风咆哮着,海浪狂吼着,天色是一片堪不破的灰暗,水漫过岛屿,双足没入水中……
  在漫过口鼻时,惊恐地醒来,夜色波谲云诡,一室涌动着的黑色怒涛……
  
  那一日午后,困极睡去,再醒来时,身边不见了小哥哥,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直到离开之时,也不见小哥哥。他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七岁孩童单纯的心里,以为是被讨厌了,所以小哥哥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可是明明是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呢。怀着一份小小的盼望,一直停留在原地里等他回来。
  
  也是从那时开始,夜里总是做梦。不知是否与幼年曾失足落水的经历有关。心里愈惧怕着什么,在入睡之后,愈会遭受什么。潮水一波一波地肆无忌惮披头盖脸倾袭而来,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在梦里无限泼墨终于幻化为夜复一夜的恐怖梦魇。
  
  小哥哥回来之后,眠在他的怀里,一夜无梦,第一次能够安然入眠。
  而梦里所感受到的窒息之感,如影随形,又时不时地云翳了眼睛……
  
  而人生命途的无常竟然如此叵测,仅仅从一个看似很美好的清晨开始,厄运的巨手一伸,猝不及防地将他打翻在地,既而坠入万丈悬崖,万劫不复。
  从天堂到地狱的演变,也只需满饮一杯茶燃尽一柱香的时间。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太贪心了吗?只不过想彻底从窒息中挣脱,只不过是想跟小哥哥在一起,难道这样很贪心么?(要怪就怪苏慕童这个坏家伙吧。。)
  
  如今,梦又如影随形了……
  
  困在山洞里,被布帛蒙住的双眸,一无所睹,只看得到茫茫的黑海,看着那个孤立于漫天海水中的小孩,看着他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看着他渐渐地被海水吞没,他不挣扎,不说话,静静地没入水中……
  象征生命的某些东西如同细薄皮肤之下纤细血管里无声流动的血液,正在以不可触摸的姿态从身体里逸出、远离、飞逝,他明白自己正在逐渐死去,他也不曾试图挽救。
  如果生命将以这种方式收回,将他从难以承受的屈辱和日复一日更加深的自我唾弃厌恶中拯救,他无话可说,甚而会叩谢命运的眷顾与厚爱。
  在阗暗污黑中默默地死去,就不会被小哥哥看到,这样不堪的自己了……
  他垂手静立,做好了接受命运安排的准备,不再怀有什么幻想,甚至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自沉于阗静冰冷的时光之河中,沉默不语地载浮载沉,被等在河流尽头的死亡,以冷寂与永眠掩去所有的罪恶与肮脏,干干净净地死去……
  
  可是,虽然已经放弃了所有,心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疼痛呢……多想再见小哥哥一面啊……他曾说过会一起回西泠村,他曾说过再也不会离开了……
  都会变吧……他忘了我么。
  都会变吧……全都忘了吧。
  
  他于是躲进心里那个七岁小孩的梦中,将山洞里的那具躯壳完全抛弃,不再有任何思想与渴望,静待正在向他走来的最终归宿——直到再次落入熟悉而恍若隔世百年的怀抱里,闭合的感官,游离于灵魂之外,被温暖着他的体温重新唤醒,鼻端是好闻的淡淡安息香味,耳听轻轻的一声,怀着疚痛与疼惜,“我来了……”
  你来了。
  你来了。
  为何你不早点来呢?在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之前?
  为何你要来呢?让我就这样死去,那样在你老去之前,记忆中的我一直都会是那个美好干净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样……
  会被你讨厌吧,已经脏了……
  会再离开吗?
  而这一次,我要用几个十年来等你?还是根本就没有等待的必要?已经这么脏了……小哥哥……
  
  模糊的视线落到站立一侧的人身上,似乎……是自己的样子啊。将溃散的力气重再汇聚,眼前的浓雾隐去,凝神向他盯视,短短一瞬的清晰,复而月迷杜津,雾失楼台。那一瞬,足够看得清楚,果然是自己呢。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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