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第48章


  没有理由,直觉地了解,一旦深究,现今的一切都会全盘颠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所以刻意地去忽略。
  如果真的曾经发生过什么,也都只是前尘旧事,早已湮灭无迹,何必再去抽丝剥茧,寻个究竟。
  
  而今这个浮华世界对他来说,仅余一个何子萧。那便是他存在于世的全部且惟一理由。
  浮生若梦,如逆水行舟,动辄倾覆。现世安稳,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他只是与子萧容颜相似而已。这是强迫自己根植于脑海中的概念。因他而隐隐浮起不知所以的伤痛,都归于寂寥长空的辽远之中,便心无杂念无波无澜地与他走了那么一小段路,最终各行其道,沿着各自的路途向前而行,临别之际,只能抱歉,只能对不起。尽管这起不到任何作用。
  鸣蝉,愿你一切都好。
  
  轻尘收回空茫的视线,沉沉地落到子萧身上去。子萧?此时才发现子萧的座位空着,子萧不知何时出去了。自己方才竟失神至此?不免有些内疚。子萧去哪里了?心未动时身已先行,疑问甫生,已至庭院。
  邻家木樨隔墙送来一庭馥郁清雅桂花香,合着满院花影映月,各缕幽香丝丝缠缠似散还聚,偕轻风飞纵,怡人心魂。缺月染霜,冷浸一天秋碧,庭院深深处,一树梨花堆雪,风过处,落花飘香彻,扰乱一地白月光。
  轻尘一眼就被花木深处那道身影夺去了全部的注目。子萧坐在梨树下的秋千架上,垂着手也不攀扶,头低低的,身形显得更是单薄瘦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着,在青石板上曳一道孑然朦朦的影子,斜斜浅浅摇晃着。一瓣一瓣梨花如落雪,落满肩,落满身,被风吹捡了去,复又满了一身,风贴着身而过,卷起衣带飘飘若流风回雪于空,发丝微扬恍若轻梦,梨瓣飘雨,点点滴滴。子萧安安静静的,像个落单的孩子一般孤孤单单,随着轻晃的秋千,整个人也如同水绿冷云寂寂地溶入这夜的宁静之中去了。
  落入轻尘眼中的背影,萧瑟如秋叶,浅碧衣衫在凉月夜下淡若水烟,缥縹渺渺似蝶须臾就会隐没于夜。
  那一袭孤单身影虚渺缥无,仿佛随时就会悄无声息幻散夜空,漫起的感觉,使心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这样的错觉让轻尘几乎不能承受,走到子萧身后,俯身拥住他,薄荷清凉味道盈满怀抱,那些不安顷刻之间即被驱散,落红语东风般的轻柔语气,“子萧。”
  圈在双臂间的身体,纤细柔弱有如疏竹。子萧好似从来都没有胖过,经过前此事件后更是清瘦,抱着他的时候,总是轻盈的令他心疼。于是决定,回去西泠村后,第一要务是要把他的宝宝养胖一些。
  
  旧岁时子萧系挂在花枝上的护花铃在风中叮叮地响成一片,铃声欢快又落寞,无韵自成曲调。花雨声声,穿廊过堂,衣衫轻响,携香入怀。
  “轻尘?”轻尘拥住他的那一刻,子萧好似刚从梦中醒来般,一颤,抬起低垂的头,而后放软了身体依在轻尘的怀里,却不抬眸。声音溶溶若落花流水,略带着鼻音,齉齉的,含糊不清。
  “嗯?”在凉风中坐的太久,子萧身上侵泅了夜的凉,轻尘将他拥得更紧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份冰凉。多难得他又回到我怀抱,便只想让他感受到暖。
  “轻尘。”子萧呓语般的唤着他,握住轻尘围过去的双手。
  “手这么冰……你坐了多久?”手上的触感太冰冷,又反握子萧的手放入掌中。
  “轻尘……”仍是喃喃的。
  “我在。”背着光,轻尘看不清楚子萧的表情,无端地觉得有点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到底是那里不对,想起那日邪气入侵,子萧也是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回了这两个字,他便安心了。
  片刻的沉默,子萧弯起了笑眸,“我只是想确定你还在不在。”
  
  轻尘这时才算大彻大悟,子萧想多了。
  下午时与鸣蝉一起去翠屏山,晚饭时想起他一时的失神,应该是让子萧误会了吧。
  他把鸣蝉视作朋友,所以也没有想过要在子萧面前去掩饰隐藏这种关系,他行事一惯光明磊落,除了对子萧外,心思也并不是那么敏感,鸣蝉在此出现,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这份坦坦荡荡,让子萧产生误会,却是让他如临大敌,坐立难安了。
  
  轻尘急于去解释,事情并不像子萧想像的那样,于是将他从秋千上抱下来,面对着他。
  子萧抬仰首看他,那双透澈空灵的黑眸,纯净的仿若可以望进灵魂深处去。那一年,他就是这么望着我的,一望望进心里,再也割舍不下。轻尘心里轻轻晃荡了一下,看着眼前人,展颜一笑,粲然生辉,而后欲言。
  “轻尘,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子萧弯眸一笑,仍环了他的腰,靠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我想就这样抱抱你。”子萧闭起了眼,明洁无瑕的笑,在钟灵毓秀的雅冶小脸上无语亦动人。记忆里好像许久都未曾感知过轻尘的怀抱了,像这样安静地在他的怀里,仿佛在某一段绝望里,深刻地期待过。难能可贵到这一秒的拥抱只是一场幻觉。于是环得更紧,将整个身体都融进承载他的那个身体里,才能对抗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感。
  轻尘于是不再试图开口,双手柔柔地落在他背上,拥入怀中。
  
  子萧是有很多疑问。比如,轻尘和夏鸣蝉是如何认识的?他长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真是好奇怪。他又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站在轻尘的身边?轻尘的身上怎么会有清隽的荷香?等等……这些疑问,在他脑袋里一直盘桓,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问问轻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萦结在心头的疑团,让他整个下午棋下的七零八落,心神不宁,六神无主。他虽然单纯,却并不迟钝,鸣蝉眼中的敌意,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而他用那样甜腻如糖的音调唤轻尘的时候,又是多么的刺耳。多想蒙上眼睛不看他,捂住耳朵不听他。
  刚刚用餐时,轻尘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跟他说话他都听不到,心情有些低落,才离开座位去赏月嗅香吹冷风。
  而此刻在轻尘的怀里,他的怀抱,仍然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他的体温,仍然能让自己感到温暖。他身上淡淡安息香,又抚慰着被疑惑和忧心困惑的心灵。他的心跳声,仍配合着自己心跳的频率。一切都没有改变,便觉得也没有问询的必要了。
  只要这一刻,真实地感受着他,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在身边,就会一直在身边。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站了许久,夜露漫起,八月下旬的夜,凉如水。
  子萧似乎睡着了,呼吸间平稳如流烟,轻尘低首看他,庭中的灯烛和着月光,晕开在他沉睡着的侧脸上,胧胧的一层淡光,整个人空澈透明不真切了,纤长微翘的睫羽在脸上投下轻颤的阴影,似黑蝶敛翼停在粉颊之上稍做休憩,秀美的睡颜可爱而略带些稚气,仅仅只是看着他,心就柔软得几乎碎掉。
  到十一月份子萧就满二十岁了,外表看起来还是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干净美好一如被刻意隐去的二载时光之前,那个单纯、净澈、不谙世事水晶般透彻纯粹的少年。时间从他的身侧穿行而过,并未留下丝毫的痕迹。
  子萧一直是三年前明暖的六月煦阳之下,那个在鹅黄新染流光灿灿的葵花田里向他奔来的十七岁少年。
  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占据着他心脏最柔软位置的,他的小小爱人。
  在那个片断里,栖息在心上的花朵突然苏醒突然春暖花开突然花香弥漫,视界里除了向他投奔而来的少年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那一抹灵动的浅绿,由远及近唤醒了他整个世界的颜色,阴霾多时的黑白瞬间退却,斑斓染色余下人生。
  轻尘陷在回忆里,俊美容颜漾起醇香酒酿般醉人的柔和笑意,眼底眉心皆是绵绵深情意不绝。尽量不惊动怀中人,拿下他围在腰间的手,打横抱起他,心中一叹,又是那样轻若无物的重量,却是举轻若重的甜蜜,向房间走去。
  
  福伯一早已将蜡烛点燃,橘红色火焰摇摇晃晃,晃出一室暖黄色的烛光。往床上放的时候,尽管动作足够轻悄,落床的那一刻,子萧还是被惊醒了。
  迷离离的水润双眼笼上了一层薄雾,含着睡意,浅浅地望过来,看着轻尘,轻轻地笑着。
  轻尘一脸宠溺,在他身侧躺下,仍是环抱了他。
  子萧只是那样笑望着他,也不说话。烛影摇红,晃动的光晕指引着逆行时光之流的路途,隽永在记忆里那个三岁幼童又近在眼前了。
  
  子萧虽一言不发,可他的困惑轻尘仍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藏不住任何心事。
  现下的平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静默中酝酿着凄风苦雨之前的乌云压顶。如果不说清楚,幻影无形的沟壑就会悄无声息地在两间之人扯出不可逾越的距离来。
  “子萧,不要乱想了。”为他将散开的发丝收拢到耳后,轻抚他的发,“我跟鸣蝉之间没什么的。”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你,尽管他与你分毫不差,他也仅仅只是与你相似,却无法成为你,子萧。
  “我知道。”子萧仍是笑,他记得轻尘曾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爱你’。一旦确认,那些纠结都不再足以困扰心神,“就像轻尘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世上无人可以取代,我在轻尘的心里也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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