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天阙

第26章 舌战狄飒


    
    此刻的罄冉已经换成了女装,她上身着着一件浅水蓝短衫,绣着细碎梅花的桃花色锦缎交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的垂至膝下,迎风而舞。
    下身一袭碧色长裙,裙幅褶如清湖,光华流动,倾泻在地,阳光打在她身上,将那清华如月的身姿映得更加耀眼。
    她的长发依旧挽着男子的髻,只是弃用了平日的方巾、发带,而插着一支简单的竹簪,簪子端部雕着素雅的梅花。身影淡定,落落大方,竟是慑人的美丽。
    “久闻砮王精通黑白一道,不知易青今日可否邀殿下对上一局?”
    清越而好听的声音随着微风拂面而来,狄飒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入目罄冉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了下。
    她竟对他笑!
    狄飒但觉浑身一震,心中涌出狂喜来,他定定地望着罄冉,一时竟是痴了。
    “怎么?王爷不愿?”
    微有清冷的声音传来,狄飒胡乱点头,赶忙翻身下马,急急应道。
    “好!”
    罄冉但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也无心探究,微微示意,碧裙浮动,入了身侧的小亭。
    小亭名曰“离心亭”,名字很怪。想来此道是由西而出谧城必经之路,由此离去京城的人多了,久有送别之人在此亭伤心落泪,故得此名。
    亭中小桌上,罄冉早已摆下一套青玉棋盘,她在一端落座。见狄飒在另一面坐下,定定望着案上棋盘发呆,她微微挑眉,笑道。
    “匆忙间也未能寻到配得上王爷的棋,这套棋是青州的凉玉,质地虽不好,不过触之清凉,倒可静心。”
    她说着两指执起一枚黑子,望向狄飒,笑道:“易青执黑子为敬。”
    说罢,稳稳落下一字,动作优雅而从容。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狄飒望着那躺在棋盘上的黑子,右手取一颗白子,脑中却一直回荡着她莹白的指和墨黑的子交织的艳丽中,耳边更是不停回荡着她略带笑意的清丽话语。
    “两军对垒,心静可是最重要的。”
    狄飒微微一怔,抬头去望,迎上那双波光清冽的双眸,他心中一纠,宛若漫天冰水,罩了全身。
    低了头,手中白子落下,似是用力极大,犹自一声脆音。
    一时间亭中只闻落子声,噼啪作响。
    两人落子都极快,狄飒的棋风狠辣犀利,强攻稳守,罄冉心知一时也寻不到他的弱点,稳妥之下只先守稳自己棋势,再伺机反扑。落子却也沉稳,缓缓布局,将狄飒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一一挡住。
    黑白相交,一时白子占优,一时黑子反扑,两人的呼吸也微微急促了起来,落子越来越慢,手心也渐起汗珠。
    眼见中腹局势陷入纠缠之中,狄飒指中夹着的棋子犹豫片刻,“啪”的一声落在“去位”四五路上,罄冉唇际有笑,抬眸看了狄飒一眼,淡笑道。
    “王爷对这东北方很有野心呢。”
    狄飒抬眸定定望了眼罄冉,不知为何微微蹙了眉,半响才道:“中原纵大,然此东北非同小事,只要拿下此处,东西合围,中原才能成盘中餐。”
    罄冉挑眉,点了下头,目光一凛应下一子,道:“就怕这东南之争胜负不好说呢,王爷的这片白子探入南面,延伸至长,险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又猛攻东北,只怕王爷难以兼顾两头,顾此失彼吧。”
    狄飒眉宇微跳,望着棋盘上拉伸的白子,面色渐转凝重,于东北再落一子,缓缓道:“此中南面白子已然稳不可撼,虽是拉伸极长,已无忧矣。南方麟国君主昏聩,战将唯蔺琦墨及其亲部可用,然武帝狭隘,逼走蔺琦墨,打压其部众,麟国多年兵戈不断,又沿袭旧制,国势衰颓,无力北进犯我腹。青国虽强,而其欲取此处,需绕止水,翻险山,粮草势必难以为继,凤瑛亦不会用兵此处。故纵两边为战,我军也可应付。”
    两人话语针锋相对,棋路互咬不放,一时在东北角杀得难解难分,狄飒虽是攻势凌厉,但罄冉却沉着应战,一步也不放松,慢慢棋局再次陷入胶着状态。
    落子速度越来越慢,狄飒也开始放缓攻势,怕罄冉再伺机反扑,落子越来越谨慎。然而纵使如此,黑子却还是寻到了机会补上漏洞,渐渐地有了反攻之势。
    但狄飒终非寻常之人,寸步不让,加上他开局的守势布得很稳,黑白之子终渐成拉锯之势。
    见他再次落子,罄冉但笑不语,捏了一枚黑子目光一凛,缓缓放下,才道:“王爷内乱未消,而我旌国今上雄才伟略,又有翼王不世之才,旌国上下同仇敌忾,只怕这东北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何况中原与北境向来唇亡齿寒,凤瑛亦不会坐视不理。王爷便不怕此处厮杀惨重,却有人在背后放冷箭,等收渔翁之利吗?”
    狄飒听她口口声声称“我旌国”,一时心中绞痛,竟是僵住。待罄冉语落半响,他才缓缓抬头,蹙眉半响,又低了头,轻声道:“你……恨极了我吧……”
    他的声音很轻,罄冉险以为听错了,愣了一下,蹙了眉神情也渐转冰冷,手中捏着的棋子被两指夹得挌痛了关节。她微微眯起的双眸盯紧狄飒,一瞬不瞬,忽而抬手,碧色的广袖在阳光下划过亮光。
    “噼啪”一声,她利落地将手中棋子往棋盘“平”位二八路上掷去,激的中盘一团棋子滴溜溜直转,她声音微冷,沉声道:“王爷,此局你输了!”
    冷玉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尖锐,直直刺入狄飒心中,生生的疼。他似是并不在乎棋盘输赢,喉结滚动一下,抬头看向罄冉,面色苍白。
    但见罄冉面上神情似笑似讽,那抹笑意衬着她如雪肌肤和深寒的双眸,柔媚中透着丝丝冷酷。她的眸中犀利的色彩犹如一把尖刀,片片凌迟着他,钝钝的疼。
    天际一刹云层遮住冬阳,亭中悠然暗淡,狄飒觉得那云层似也笼了他的心,罩了他的眼,从此天地黯然,再无一丝光亮。他目光移向棋盘,那“平”位二八路上一颗黑子,顿时将大片的黑连做一起,将白色包裹其中,再无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眸中白黑交错,只觉心口冰冷,黑白之交永远分明清晰,永无交集可言,对立分明,这便是命吗?然而他却无力挣扎,任由那黑不知何时慢慢织成了细密的天罗地网,将他禁锢在中央,画地成牢,无处可逃,更无力可逃。
    只能任由感情毁灭所有的理智,原来一切都已不从改变。她的眸中,纵使笑着,对他亦唯有冰冷深藏,那样固执的存在在幽深底处,一天雪水,漫空罩下,刺骨冰冷。
    一阵风起,八角亭上,铜铃声大盛,宛若凄鸣,狄飒僵直的望着棋盘,再无法成言。
    罄冉亦不再说话,风荡起纱袖,露出紧握的手,骨节分明。
    远处,战国大队静待以候,穆江掀开车帘望去。
    亭中两人,一人黑袍冷峻,一人蓝衣清淡,一人身影萧索,一人透骨冰寒,周身却是同样的寒冷和孤寂。他再次叹息,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光影轻摇,云层荡开,阳光洒入小亭,狄飒悠然抬头盯向罄冉,对上她眸中清晰而平静的冷淡,他只觉如冰凌钻心。此时此刻,他宁肯看到她的愤怒,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惨然一笑,笑黯天地,蓦然起身,走了两步,望着空茫的山峦,半响转身,面色已经如常,只是略显灰白,沉声道:“你有何话,但说不妨。”
    罄冉也已再无方才的情绪起伏,悠忽一笑,抬起素指,拨乱了棋盘上黑白交织的棋子,拂裙起身,望着狄飒,嘴角微勾,声音清润淡静,笑道。
    “王爷,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不和。自蒙国灭,后经十国之乱,先后一百三十七年才有两周继之,隔山而治。然不及三十年,战乱再起,四国纷争一个甲子,直南蜀一统山河。然南蜀历四朝而遇佞臣作乱,致使北蜀取而代之,这其间兵戈残忍,历时八年。北蜀末年民生调蔽,诸侯作乱,圣祖一统江山始建左周。经高祖,高宗三代治世才有兴盛,历十三世,左周也成为继段国其后统治最久的朝代。然而好景不长,六国代之,其后便又是战祸连年,直至今日已有三十八年。”
    她说着迈步越过狄飒,微微一思,回头又道:“其间大统共计三百一十九年,然战乱却有近乎五百年。何也?所谓打江山易,而守江山难。战国唯今疆土已是四国最大,连年征战,百废待兴,此刻正需图治,令百姓安居乐业。而英帝非是良主,好功喜大,残害忠良,既无容人之量,有无治世之贤。这些年战国穷兵黩武,四处征战,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此举乃顺应天意倒也罢了,王爷您心中明了,战国的杀伐是逆天而行,终会令天下震怒。旌国比之战国国力并不如,百姓并不过,物资并不丰。然而多年以来却能将战国强兵挡在关外,何也?所谓哀兵必胜,战国的强攻早就激怒了旌国百姓,反观战国。百姓们连年期盼圣主,战国建朝,他们所盼无不是太平,然而却迎来了更加残酷的征战。为了扩充疆土,战国连年征兵,致使百姓承受着比它国高上两倍的赋税,早已是苦不堪言。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反,那是因为尚存一线希望,是因为战国雄兵数十万。然而若将他们逼到了死路,王爷觉得那区区几十万的雄兵真能无敌不成?”
    她见狄飒面色沉重,黑袍在阳光下,幽暗的里纹发出幽幽的光,透着沉肃和萧杀。微微一笑,上前几步,又道。
    “今日天下实不是一国可掌控,战、青、旌互相制衡,且英才云集,战国虽是兵马之盛四国之首,但若仍不图稳定而一味只求国土,必将走向衰亡。战国攻入燕地之后,得到了广袤的土地,可是结果呢?为稳固燕地,不得不派重兵驻守城镇,以防燕民反扑,军费大增。表面上战国国土大增,实则国力大衰,处处掣肘。休说战国取不下旌地,真若有一日攻下旌地,那便是战国灭亡之际!战国再行兵事,无异于自掘坟墓!”
    罄冉步步紧逼,目视着狄飒,眉宇间尽皆锋芒,满是智慧。狄飒定定望她走近,似乎这样的她可以径直步入他的心底,停驻,永存,与那最柔软的一处血肉相融,再无法分开。
    罄冉见他不语,微微错身,蓝衣飘拂,她唇角微抿,又道:“更有凤瑛,野心甚大,他岂能坐视战国侵吞旌国,对青国行成三围之势?凤瑛此次与我旌国结盟……”
    “你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突然狄飒回身,打断罄冉的话。罄冉诧异望他,却见他面色沉冷,波澜不惊,只是目光浮沉间看不懂道不明的让人难受,罄冉别开了脸,微微蹙眉,却听狄飒沉声道。
    “我会尽力促成战旌两国和谈,从此兵戈消融,和平相处。”
    罄冉双眸一睁,猛然看向狄飒,面上有着纯然的惊喜。却见狄飒黑沉的眸中波光纷乱,流光异彩,嵌在刀刻的俊面上那双眼睛顿时耀眼异常,但瞬间又清澈了下去,似无底深渊,让人无从探究。
    罄冉不自觉上前一步,盯紧他,逼问道:“此话当真?!”
    狄飒迎上她仿若不信的双眸,清苦一笑转开目光,道:“姑娘一介女子尚且能放下仇恨,狄飒虽是不才,却也非心胸狭隘之人。今日于此立誓,定皆尽全力,劝服父皇撤兵修好。”
    他说罢深深望了罄冉一眼,微微颔首,抱拳一礼,道:“狄飒就此别过。”
    他悠然转身,大步便向官道走去。罄冉微微一愣忙追上两步,轻唤一声。
    “王爷,等等。”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令狄飒猝然停下了脚步,心也随着骤然失跳。他渐渐转身,望着紧追而上的罄冉。
    长风吹起她碧色的长裙随风轻扬,衬得她身姿清丽而优雅,耳际碎发微抚,添上一丝别样的美丽,樱唇柳眉,无不含笑,清澈眼眸,盈盈若水。
    “王爷。”罄冉追上他,欲言又止,低头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笑道。
    “王爷,这是一封陛下亲述,易青亲自执笔,盖着玉玺的信函。其中写明,若王爷能劝服英帝与旌国和睦,我旌国愿在王爷有需时,出兵遏云荡山,阻三皇子之穆州军于商河之东,以助殿下。请殿下万万收下。”
    她说着退后一步,俯下身将手中盒子高高托起,满含虔诚。
    狄飒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目光几变,面色惨白,终是轻轻抬手接过了那盒子,转身大步而去。
    罄冉站于原地,见战国大队缓缓而去,她面上勾起冰冷笑意,大步走向亭边,牵了清风,翻身上马,扬鞭便向山道尽头冲去,卷起滚滚尘土。她不停驱鞭,耳听身后没有传来马蹄声,才微微松了口气。
    待下了山,一行人百人的精骑正破尘而来,打头之人正是苏亮。
    他迎上罄冉,面有茫然,扬声道:“大人,我奉命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罄冉摇头而笑,迎着阳光,那笑容璀璨的晃了众人的眼,但见她忽而收了笑,望了眼蜿蜒的山道,回头沉声道:“没事了,走,回谧城!”
    她说罢扬鞭便率先冲了出去,苏亮望着她洒然的背影,茫然不解,微微蹙眉,大喝一声跟了上去。
    “跟上!”
    马蹄震响,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官道上,唯有离心亭悠悠立于半山腰,记录了这段影响了战旌,乃至整个中原大陆近百年的一次谈话。待若干年后,天下大定,有史官将这次谈话,记与史书,称之“一棋之盟”。
    也是这次会谈,致使战英帝与砮王嫌隙渐深,父子成仇。那个谈笑间云淡风轻的女子,在战国埋下了一颗毒瘤,致使其越长越大,终于在三年后酿成了著名的宫闱之变,史称“宫阙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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