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天阙

第50章 阵前质问


    
    女子慢步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定,却又似异常艰难。她一身素服,腰系麻布,乌发高挽鬓角簪着一朵白色绢花,双手垂在腰前,稳稳地抱着一面牌位。
    那身影越来越近,待罄冉看清,心头一跳。女子黛眉舒展,凤目轻挑,分明便是四郎的二姐,蔺琦茹。再望她手中牌位,其上端庄得刻着篆体红漆大字“慈父靖边侯蔺啸之位”。罄冉不由蹙了眉,看向蔺琦墨的眸中闪过几丝担忧来。
    蔺琦茹一步步走近,她较十多年前消瘦了许多,眉眼间带着岁月的印痕,却显出别样的韵致。素面朝天,脸上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却将双目映衬的更加漆黑。她眉目直盯蔺琦墨,目光冰冷而沉冽,其间汹汹的怒火和愤怒似要将蔺琦墨吞没。
    蔺琦墨身体僵硬半响,见她走近,才恍然过来,忙翻身下马,甩了马缰便迎了上去,轻声唤道。
    “姐,你怎么来了,黑伯,你怎么也不拦着……”
    蔺琦墨蹙眉,恼怒地盯向蔺琦茹身后的黑伯,黑伯面有难色,喃声道:“少爷,老奴”
    他的话尚未说完,蔺琦茹便冷声打断他,沉肃道:“黑伯,不必和他多言。他要当乱臣贼子,怎地还不容我这个做姐姐的来看看?!”
    蔺琦茹说着冷冷盯向蔺琦墨,蔺琦墨何曾见过二姐这般。自小痛失亲人,他和蔺琦茹是蔺家仅存的血脉,自是亲厚相依。两人虽是不常见面,但是仅有的鲜少相处,蔺琦茹都待他慈爱如母,疼惜爱护。他何曾见过二姐这般肃冷,一时只觉心痛如割,面色便微见发白。
    他眉宇蹙起,再次上前,伸手便要去接蔺琦茹抱着的灵位:“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先听我说”
    蔺琦茹却身体一闪,躲过了他的碰触,后退一步,沉声道:“给爹上香!”
    蔺琦墨整了神情,上前接过黑伯手中的香,点燃,恭恭敬敬得插在了黑伯抱着的香坛中。
    待他上完香,蔺琦茹将怀中牌位微微抬起,厉声道:“跪下!”
    蔺琦墨望了眼面前黑沉沉的牌位,心一触,双膝直直便跪了下去。
    城楼上下,旷野千里,万军阵前,一时静得似能听到他铠甲撞击地面发出的金石之音,能清晰看到他一跪之下激起的尘土扬卷。
    罄冉蹙眉,望着蔺琦墨微躬的腰脊,心里酸涩难抑,翻身下马,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步,无言得望着他跪倒的背影。
    却在此时,蔺琦茹突然上前一步,盯紧蔺琦墨扬声问道:“我且问你,太宗安德七年,权相郭怀义串通成王谋逆,是谁领着由各府家丁组成的护卫军死守真武门,血染城楼,誓死等到援军的?”
    蔺琦墨面有震动,深深一扣,肃声道:“是我蔺氏第四十代嫡宗,蔺泉。”
    蔺琦茹面色稍缓,目光却越发执着,沉声又问:“好,我再问你,怀帝敬轩二年,逆臣高德贵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七岁的怀帝囚于凤藻宫,持圣旨要斩威远大将军的人头,满朝无一人敢言。是谁白衣高呼,带领京城文士,在城天门外击响登闻鼓,在全京都百姓面前痛斥高德贵的大逆之举,从而血溅登闻台,以身殉国的?”
    蔺琦墨恭恭敬敬得又叩,道:“是我蔺氏第四十七代嫡宗,蔺国书。”
    蔺琦茹点头,再问:“穆宗德武元年,高昌、北褐结盟,意图共犯天朝,裂土而分,敌我兵力悬殊。是谁手执王杖栉节,只带一百随从,绢衣素冠,刀斧肋身而不退,直入敌军王庭,辩战群臣,舌利如刀,从而令敌军联盟瓦解,令王师乘胜反攻,得解危局?”
    蔺琦墨深深再叩,回道:“是我蔺氏第五十一代嫡宗,蔺寂。”
    “庄宗孝杰八年,天朝于北柔交恶,是谁力挽狂澜,率残破之军出征,血战白洞关,将敌军生生挡至关外,至死被剖开肠胃,只树皮麦糠,令敌将无不动容?”
    “是我们的太祖父,蔺敏之。”
    蔺琦茹声音渐哽,微微点头,再问:“庄宗贞元二十年,庄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领着不足百人的敢死家奴,万里护送终迎徽帝入京克承大统,从而击败萧后篡权的?”
    “是我们的祖父,蔺远山。”
    蔺琦茹双眸微红,低头抚摸着怀中灵位,望着深深跪伏在地的弟弟,又问:“前朝末年,反军四起,是谁誓死护卫沥王,终被燕帝逼入绝境,于雁城成就忠义,血溅城门的?”
    蔺琦墨身体一震,缓缓俯身叩头,微哽道:“是我们的父亲,蔺啸。”
    蔺琦茹睫毛一晃,顿时淌下两行清泪,望着蔺琦墨深深拜倒的身影,怒斥道:“好!你记得便好!我来问你,我蔺氏上下五十七代,可出过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
    蔺琦墨面色苍白,抬头急声唤道:“姐,你听我……”
    “你休要叫我姐姐,回答!”蔺琦茹厉声打断他的话,沉肃道。
    蔺琦墨蹙眉,却老老实实回道:“未有。”
    蔺琦茹面色徒变,目光尖锐,一瞬不瞬得盯紧蔺琦墨,怒道:“那你呢?你难道要做我蔺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之辈吗?!”
    蔺琦墨大惊,忙抬头争辩道:“姐,我没有!”
    “没有?我且再问你,当年叛军攻下雁城,血屠蔺府,你我姐弟失散之时,是谁费尽千辛找到了你,将你带回视为亲子的?”
    “是叔父。”蔺琦墨面有追忆,哑声道。
    “我再问你,这些年来,姐姐一介女流,无力教导于你,是谁延请名师教你武艺,授你兵法,教你做人的道理,将你从懵懂孩童培养成赫赫有名的飞将军?”
    “还是叔父。”
    蔺琦茹咄咄又道:“我再问你,你现在带着这些青国兵勇,气势汹汹所要攻打的可是叔父一手建立的麟国?麟国的国君可是你的堂兄,你的长辈?”
    蔺琦墨面沉如水,点头,只道:“是!”
    蔺琦茹见他答的毫不愧疚,声音沉定,只气得面色微变,上前一步,跺脚怒道:“你竟还好意思承认,那你来说。青国大军来犯,当此国难之际,你为何要行此无君无父,叛国贼子之事?当年父亲为你取名为墨,墨者从黑,父亲是希望你能黑白分明,明辨黑白曲直,可你呢?你说啊!”
    她的声音极大,由于情绪激动,甚至带着些尖锐,在这静的能听到风声的旷野上,似是清晰的传到了青国每个将士的耳中。众人呆愕的看着这一幕,眼中亦是困惑不解。
    当初听到蔺琦墨归顺青国,要领兵攻麟,每个人都异常震惊。他们猜忌过,更谩骂过。可后来蔺琦墨用行动来表明了他果真是归顺了青国,他的才能,胆识,及不卑不亢更是令他们信服有佳,这才压下了青国军中的震动和流言,让他们不得不相信了这个看似很荒谬的事实。
    虽是面上服从命令,虽是不再辱骂蔺琦墨为卖国贼,但是对蔺琦墨投靠青国还是有着不同的猜测。有人说蔺琦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麟帝对他的猜忌,防备,甚至刺杀,已经让他恨透了麟帝,他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更有人说是因为蔺琦墨识时务,知道麟国定挡不住青国的攻击,蔺琦墨这是在为自己铺后路,毕竟识时务方为俊杰。
    如今听到蔺琦茹的质问,好奇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有之众人面色各异,齐齐盯着跪在万军阵前的蔺琦墨。
    罄冉忍不住举目四望,一张张面容在眼前划过,各种各样的。他们的目光此刻都汇聚在那个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身影上,她只觉心一阵阵发寒。目光扫过凤瑛微沉的面,罄冉回头也看向蔺琦墨。
    他静默无声得跪在那里,接受着众人研判的目光,他的背挺得很直,阳光照在银色的甲衣上,反射出粼粼的光,那身姿却似是紧绷到了极致,稍稍用力便会折断,却又似蓄积着力量,无畏而刚直。
    罄冉想要冲上去,想对着这些面色迥异的人嘶喊。他们凭什么这么看他,凭什么这么研判他,他们有什么资格如此做?!然而此刻,她能做的仅仅是双拳紧握,无声地站在远处,默默的支持他,唯此,她什么都做不了。
    却在此时,沉默许久的蔺琦墨终究有了动作,却见他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蔺琦茹,御气扬声道:“姐姐你错了!叔父于我大恩,墨从不曾有一刻或忘,时时记于心头。父亲为我取名,我更时时自警,父亲遗训不敢有一丝忤逆。然琦墨今日所为,亦是为全忠义。为全对这天下苍生,对吾主之忠义。”
    说罢,他面色一整,竟兀站起身来,又道:“姐,你质问的都对,我是要领青兵攻入麟国,也这么做了。可我不是叛国贼子!相较谁来主政,老百姓更关心吃饱穿暖的问题。姐,这一年多来您一直呆在麟国,难道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吗?现在麟国吏治腐败,皇权分落、赋税甚重、民怨弥重,青国欲取而代之不过是顺天而行。并不是我蔺琦墨造下这等杀孽,我不助青国,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麟国多年乱政,已抵挡不住青国一击,只有我助青国早日拿下麟,方能早日实现安定,大乱之后的大治方能早日到来。我蔺琦墨终此一生,只有一个主上,那便是已故的静王殿下,静王遗愿廓清天下,若青帝能成全,我为何不能相助?”
    “说!继续说!我倒是要听听你如何能将黑白颠倒,看看你是如何在爹爹面前巧言令色,舌辩如簧的!”蔺琦茹冷叱一声,转开了目光。
    蔺琦墨面有痛色,握拳半响,松开手,这才扬声道:“姐姐,当年父亲与叔父便政见不合,父亲誓死忠于沥王,欲扶左周王朝于将倾,可最后换来的却是雁城的血溅满门,沥王自缢城下,左周彻底倾覆。叔父却执念以为左周覆灭乃大势所趋,早年便离开雁城前往江南谋求明主,后辗转投入高熙王的义军之中,建功立业,辅佐熙王建立麟国,之后才终有机会成就了帝业。可是姐姐,当年叔父悖左周而投义军,后领川州军起兵逼京,这在姐姐眼中,是不是也该算是不仁不义之举?”
    蔺琦茹震怒盯着他,半响才愤然道:“你个死小子,竟在此诋毁叔父!他老人家当年从未授左周官衔,投义军也谈不上什么悖主!后来叔父川州起兵那更是民心所向,你怎能和叔父作比?!”
    蔺琦墨摇头,叹息道:“姐姐又错了,这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唯能者居之。何谓麟国?何谓青国?百年前她们不都是左周的天下?四郎之愿,唯百姓安居。谁能令麟国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便辅佐谁!这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天道,当年茂帝杀戮成性,肆意屠杀诸侯百姓,叔父川州起兵是为民心所向。今日四郎助青攻麟,又何尝不是为了统一南北,早日结束雯江南北分裂局面,这也是顺天而行。青帝文武双全,天纵英才,更有经世济民之大志。我选择辅佐于他,只希望能早日在麟国这片饱受风霜的土地上推广德政,使百姓安居乐业。姐,四郎没有错!”
    蔺琦墨说的这些,蔺琦茹并不十分懂,只是看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一时有些困惑不解,冰冷的神情也变有些消融。
    罄冉望着蔺琦墨,但见他几分期盼,几分哀求的看着蔺琦茹,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眉目间,将那晶灿的双眸映得似是碎散了漫天金光,耀耀不可直视。
    四周依旧静的吓人,蔺琦墨的一番话用了内力,传出极远,众人闻之,面色已是变了数变。半响,蔺琦茹才语气疲累的缓缓道:“小四,姐姐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的人,你说的姐姐一介妇人并不懂的。只是姐却知道,麟国是叔父一手建立的,武帝是我们的堂兄,你不能帮着外人去攻打麟国!你这般要姐姐死后如何去见父亲和叔父!小四,姐姐这一年多来承蒙陛下收留照顾,此番恩情,不能不还。你既可助凤瑛攻麟,为何便不能助堂兄抵御外敌,整饬朝堂呢?陛下说了,只要你愿意重回麟国,他可以既往不咎,即刻任命你为”
    罄冉一惊,万没想到蔺琦茹会当着众将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无疑是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猜忌的炸弹。她目光一转看向凤瑛,果见凤瑛微微眯起眼眸,直盯蔺琦墨。
    “姐!你休要如此说!小四既已归顺青国,便从未想过第二条路。我做下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青帝对我恩宠有佳,信任重用,倘使我左右摇摆,那才是真真做了不仁不义之辈。姐姐,青帝答应我会善待我麟国百姓,使四海清平、百姓归心。四郎助他,不是为他开疆扩土,四郎欲守护的是麟国百姓的生死安危,这个不会因为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而改变。我相信青帝既已答应了我,便会信守承诺,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竭尽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蔺琦墨从不怕褒贬毁誉,但求无愧于心。青帝若是能一心为民,能使麟国这片热土早日安宁,不再徒受战乱,我便将这条性命交予他也虽死无憾。来日,他若玩弄阴谋权术,撕毁合约,置万民于不顾,我纵万死亦不会放过他!”
    蔺琦墨说罢,再次跪下,对着蔺琦茹深深一拜,起身冲她身后的黑伯吩咐道:“这地方不是姐姐该来的,黑伯,扶姐姐回去。”
    蔺琦茹却移步甩开黑伯的搀扶,肃目盯着蔺琦墨,她尚未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
    “姐姐。”
    蔺琦茹尚未回头,右臂已被一双柔夷搀扶住,抬头正迎上一双轻柔如水的明眸,没来由的让她的心沉静下来。
    罄冉对蔺琦茹微笑,轻声道:“一别多年,姐姐一向可好?罄冉时常想起姐姐,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姐姐,姐姐可愿于罄冉到营中一叙,一诉思念?”
    她见蔺琦茹神情稍霁,又是一笑,柔声道:“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男人有男人的想法。姐姐既然相信四郎不是卖主求荣之辈,为何不愿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来证明他所做非错呢?姐姐,四郎的性子您定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是任谁都劝服不了的。姐姐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待去过了,您若还觉得四郎是错了,觉得他有辱家门,还可以继续责骂他,教导他,他跑不了的姐姐”
    罄冉说着,祈求的看着蔺琦茹,微微摇动着她的手臂。迎着她清水潋滟的目光,笑容温和的面容,蔺琦茹终是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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