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草莓花

假如有人在那天下午路过城郊那条公路，就会在路旁看见那个女孩。她手里握着手机，木然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最后一班公车驶入车站，放下零星几个客人，又缓缓开走。
    眼泪滑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弄花了整张脸。她关掉手机，站起身，沿着公路，向着公车前行的方向信步走去。
    敲开凌芳菲家的房门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暗。此时的曹湄双眼浮肿，嘴唇发干，一绺发丝从发绳中滑落下来，黏在脖子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老朋友的突然到访，让前来开门的凌芳菲不由愕然，还未及开口发问，身后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不停打量着门外的客人。
    曹湄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凌芳菲的女儿。
    “芳菲姐……我改天再来吧……”
    凌芳菲一把拉住了她。“草莓，快进来！”
    虽被她拉进了屋里，曹湄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母女难得团聚，她却来当电灯泡。
    “没关系，她爸晚上要来接她走的。”
    习惯了凌老板的强势，曹湄乖乖进了屋，先到洗手间洗了手，将满脸的灰尘洗净，又理一理头发，这才回到客厅。四顾打量一下屋子，这里是凌芳菲离开咖啡店以后新租下的房子，曹湄和安桉帮她搬家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屋内的陈设显得有些凌乱，却也不失小家的温馨。
    “伊伊，来陪草莓阿姨玩一会儿！”
    小姑娘走上前，扭扭捏捏地叫了一声阿姨，曹湄不由笑起来。虽然她并不擅长和孩子相处，不过这个大眼睛又爱笑的小姑娘实在很讨人喜欢。小姑娘最初还有点怯生生的，只围着妈妈身边转，但很快就和曹湄熟络了，大大方方地赖在她怀里，小身子一个劲扭来扭去，一脸好奇地问：
    “阿姨，你叫草莓？”
    “是啊。”
    “你为什么叫草莓啊？”
    “因为草莓好吃嘛。”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笑声脆生生的，挠得人心里直发痒。
    凌芳菲叫了一份KFC全家桶，三人在玩玩闹闹中解决了晚饭。伊伊爸来接女儿的时候，曹湄并没有看见凌芳菲传说中的前夫，她在屋里跟伊伊道了别，然后凌芳菲便抱着女儿下楼了。
    母女俩一离开，屋里瞬间恢复了寂静。适才轻松下来的感觉，此时再度被一种重压取代，像是空气忽然增加了密度，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孩子带来的那一点心无旁骛的天真和快乐，还不足以将其稀释。
    凌芳菲很快回到了楼上，一进屋便唉声叹气地直抱怨：
    “累死我了，小鬼越来越淘，这几天陪她玩了好多地方，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
    曹湄笑，自然知道她是嘴上抱怨，实则乐在其中。“你女儿真可爱。”
    “那是，遗传基因好！”
    “不光是你一人的基因啊。”
    凌芳菲假意白她一眼，“什么意思！”
    曹湄笑，“……她知道你们的事吗？”
    “以前还小不太明白，现在是越来越懂了。”
    “我看她还挺懂事的。”
    “以后也这么懂事就好了。”
    凌芳菲叹了一声。虽然她一向表现得不怎么在意，但心里肯定是放不下的。女人就是这样，再想怎么扮冷酷，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绝情。
    “芳菲姐，你是怎么……怎么下决心的？”
    凌芳菲一愣，“你指什么？”
    “离婚……女儿……家庭。总不可能说抛开就抛开……”
    “怎么不可能。”凌芳菲说，“心冷了，就没有什么抛不下的了。”
    曹湄抬眼看她，凌芳菲并没有多少难过的表情，只是慢悠悠地说着。
    “最开始天天吵架。然后有一天，忽然不想吵了，觉得吵架很没意思、很浪费时间。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没有感觉，哪怕他故意拿话来刺我，我也不会生气了。那时就知道，真的是死心了。哀莫大于心死啊。心都冷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曹湄没说话。凌芳菲不由细细打量她。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眼神显得有些呆滞，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惫。
    其实从她一敲开她家的门，凌芳菲就看出问题了，这才硬将她拉进屋来。
    “草莓……出什么事了？”
    曹湄愣了半晌，忽而笑了笑，“没有，就是累了。”
    “我看你也是，比我还累的样子……你干什么去了？”
    “走路。”
    “走路？”
    她点点头，“我一路走过来的……从城西的别墅那儿……”
    凌芳菲一听，顿时瞪大了眼，“城西的别墅区？从那里到我这儿……开车也得一个多钟头吧！”
    曹湄又笑了笑，“是啊……”要不怎么会从白天走到黑夜呢。
    “你还‘是啊’！你暴走族啊？”
    她仍是笑，只是笑容发涩，有气无力。刚才疲累的感觉并不强烈，现在一说出来，才觉得浑身像要散架一样，腰酸背痛，两腿发软。只是这种累，更多来自心里。
    “芳菲姐……我脚底板好痛……”
    “废话！能不痛嘛！今晚你就住这儿吧，赶紧去洗洗，早点睡。”
    曹湄感激地看她一眼，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凌芳菲就像她的大姐姐一样，总是知道她想要什么。又进了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顺便用热毛巾敷了眼睛，将流泪的冲动及时堵了回去。
    只是在凌芳菲打了一盆热水让她泡脚的时候，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泪险些又流了出来。可凌芳菲并没有多问什么，她也就不说。两脚浸没在热腾腾的水里，据说这样能够解乏。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心底深处的疲惫？大概没人能告诉她。
    她在凌芳菲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凌芳菲又留她再住几天，她没有拒绝。
    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状态，也不是没有想到或许那人会四处找她。她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说疲于思考。
    真的太累了，身心俱疲，就让她任性一次，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不然的话，她又要开始逼着自己不停地做选择，选择理解，选择宽容，选择妥协……一次又一次。
    或许她会就此迷失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里。那再三重复的选择题，仿佛一股巨大的漩涡，将她拖入水底。然后她就会像凌芳菲说的，再也找不到自己；也可能，她会变成雅楠，一个被人当作疯子的可怜女人……她是真的这么认为，丝毫没有自暴自弃或者怨天尤人的意思。
    与此同时，墨如深正在到处找她，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乱冲乱撞，茫然无助。
    她的手机打不通，提示音说已关机；她的父母说她昨夜根本没有回自己家；她没有去别墅；市区的家中只有小咖啡在兴高采烈地欢迎他的归来……
    他随后又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映雪、江柳、尚辞，甚至边枫。但得到的答案全是一样的。面对他们的疑问，他尽量稳住心神应对过去。
    但放下电话以后，心里却又止不住慌乱起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眼前竟有些发黑，险些就要打电话报警。但是转念之间，忽然想到了前一天跟她通电话时的情形。
    当时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也太平静了点儿。听说他已经回来，她也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示，只是淡淡地应了，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而他当时心烦意乱，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却是忽然之间没了主意，仿佛一脚踏入黑暗的泥淖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不知如何是好。
    方烨从映雪那里得到消息，很快赶了过来，三言两语问清了原委。
    “不会有事的，草莓不是会乱来的人。再说要是真出什么事，肯定已经有消息了。”
    方烨仍不失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这一点让他不得不佩服。此时的墨如深早已心神大乱，大冷的冬天却是一头虚汗，面色苍白地陷在沙发里。小咖啡趴在他的脚边，不时抬眼看看主人，发出几声呜噜，像是在替主人担心。墨如深揉一揉小狗的脑袋以示安抚，另一只手却抓过一只靠垫抱在怀中。方烨是他的老朋友，自然明白这举动的含义。
    “胃又痛了？”
    “……没事。”
    “你别太着急，她可能只是需要一点空间冷静一下。”
    知道他说得没错，心里却还是觉得憋闷。他抿着唇，微微弓起背，将靠垫用力压在胃上，一声不吭地忍下了又一阵疼痛，仿佛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看他这副模样，方烨有些不放心。“我叫映雪来吧。”
    他摇头，“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方烨不由皱眉，要是找不到曹湄，恐怕他会一直硬撑下去。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她在咖啡店的朋友，你联系过了吗？”
    “没有……我没有她们的电话。”
    “我找人查一下，应该很快。”
    方烨的办事能力果然很强，几通电话之后凌芳菲的手机号码就到手了。仿佛有了一线希望，胃里的疼痛也减轻了一些，墨如深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
    这一次得到的回答终于没让他失望。
    “草莓？她在我这儿啊。”
    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墨如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尽量抑住发颤的声音。
    “她在你那儿？她……还好吗？”
    “好啊，昨天陪我女儿玩了一晚上，现在还在睡大觉呢……要我叫醒她吗？”
    “不，不用……只是一直联系不上她，她的手机打不通。”
    “哦，是不是坏了呀？一会儿叫她看看。”
    “好……谢谢你。”
    凌芳菲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说，你别把她管得太死了，让她跟我们轻松几天嘛。”
    听她说笑，他也只得配合着苦笑了一声。
    “凌老板……照顾好她。”
    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知道，放心吧。”
    “谢谢。”
    挂了电话，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凌芳菲故作轻松的语气有点不符合她平素的风格，他不是没听出来。可是他没有问。
    或许——这念头在瞬间闪过——或许她并没在睡觉，或许她刚才就在凌芳菲的身边，离话筒咫尺之遥，却有意回避了跟他的通话。
    但是，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若是她并不想跟他说话，他又怎能强求？如今得到她的消息已是万幸，假如她够狠心，完全可以让凌芳菲替她隐瞒去向，让他继续为她担惊受怕，让他继续受折磨——不过，那也是他活该。
    可她终究是善良的，还是让他知道了她此刻平安无事。
    他已经不敢再次奢求她的宽赦与谅解，只盼着她平安。只要她没事，怎么都没关系，哪怕她会恨他，哪怕从此分开……心底猛地一揪：或许这一次，真的走到头了。
    一股恶心的感觉忽地翻涌上来，已经来不及起身去洗手间，他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抓出纸巾，捂在口上，剧烈地干呕起来。方烨忙取来纸篓递给他，又替他一下下抚着背。
    “没事吧？”
    他摇头，又断断续续地呕了一阵，一时喘息连连。
    小咖啡也被惊起，绕着他的脚边不停打转，仿佛忧心忡忡。
    总算止住了呕吐，拿开纸巾时，却见胃液里带了丝丝缕缕咖啡色的痕迹。方烨不由一惊。
    “糟糕，出血了……”
    墨如深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不免有些愣怔。
    方烨立刻拿起电话打给林映雪。而墨如深已经回过神来，面上的表情平淡而乏力。安慰地挠一挠小咖啡的下巴，将纸巾捏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