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草莓花

最近似乎流行一句话：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虽然挺俗，但的确是句大实话。
    墨如深不是没有尝过“没了”的滋味，他也曾经失去过，只是有些东西能够失而复得，比如事业、名声、地位、金钱……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他躺在床上，一些熟悉而陌生的场景在眼前缓缓流过：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下，金黄色的油菜花地，蓝紫色的薰衣草田，绿泱泱的草莓园，以及那间永远敞着门的咖啡店……紧接着，一些面孔也闪现出来，似远似近，模糊不清：他的父母，他的伯父，他的朋友们，南雅楠，边毅成，还有他的家人……最后他想起了曹湄。
    他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体有些轻飘飘的。因为贫血的缘故，这一整天都感觉头重脚轻，不得不躺下休息。可是却睡不着，也不怎么清醒，始终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不停冒出一些事。
    他想到曹湄，她虽只离开了两天，但加上之前出差的时间，他们已经一个多星期……快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他很想顺着她的心意，不去扰她清净，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地觉得她将要离开他了。可这才几天见不着她，便难受得不行，只想直接冲到凌芳菲家里去把她接回来——不管怎么说，得跟她好好谈谈；她要是不肯回来，他就呆在她们家门口等，等到她出来为止……
    这些过于戏剧化的念头就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直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他听见门锁咔嗒一下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小咖啡的叫唤声，但随着一阵低声絮语，小家伙很快就停止了吠叫。
    开初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几秒之后便清醒过来，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险些乱了节奏。他翻身而起，忽略随之而来的轻微的晕眩，匆忙出了卧室。
    曹湄就站在门边，正在弯腰换鞋。小咖啡兴奋地在她脚边转悠，使劲摇着尾巴欢迎女主人的归来。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不由脱口唤道：“草莓！……”
    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应声，只低头换好鞋，默默地走进屋内。
    心里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让他想要上前紧紧拥抱她。可还没等付诸行动，就见两个身影相继从曹湄身后晃进屋来。
    是凌芳菲和安桉。
    凌芳菲还没忘记跟他点头打个招呼，安桉却是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
    “草莓，这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家呢！哎呀，客厅好大呀，你这儿有多少平啊？我看得有我家的三倍了！哟，小狗狗，好久没见啦，来，让姐姐抱抱！……”
    只要有安桉在的地方就绝对不会冷场，更不用担心气氛会尴尬紧张。凌芳菲笑着寒暄道：
    “突然跑来玩了，不好意思啊。”
    没想到她会带着朋友一起回来，墨如深下意识地应了凌芳菲的寒暄，然后就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可能是在床上躺了太久，脑子有些迟钝，转不过弯来。而曹湄则始终垂着眼，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时听见凌芳菲说：
    “草莓，你也挺累的了，先去休息吧。”
    说完跟安桉交换个眼色，安桉立刻一手挽着曹湄一边招呼着小咖啡一起进了卧室。墨如深直到此时才察觉到什么，心里不由一紧。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面发问，一面就想跟进屋去。可是凌芳菲叫住了他。
    “你等等，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墨如深一愣之下，卧室的门已经被安桉关上了。
    见他面上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凌芳菲安慰道：“她没事，我们一直在一起逛街呢，逛累了就来你家了……你们是吵架了吧？我看她好像心情不太好。”
    墨如深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凌芳菲又说：
    “你们的事，草莓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多问。不过你可要对她好点儿，不然我们会找你拼命的。”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然后略微一顿。
    “……她应该是怀孕了。”
    墨如深愣住。愕然抬头望向凌芳菲，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一句外星语言，费了半天劲也理解不了似的。
    凌芳菲却是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验孕棒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你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不过基本可以确定是有了……”
    她话说一半又停下了，因为墨如深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昏倒的样子。他脸色苍白地扶住沙发背，缓缓地坐了下来，愣怔了半晌，一手抚上前额。
    “怎么啦……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凌芳菲带点调侃的语气道。
    “……等等，让我消化一下……这个惊喜……”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别太激动了啊。”
    “怎么可能不激动……”他的眼里闪着光，声音虽在颤抖，却是喜悦的颤音。
    凌芳菲笑起来，“恭喜了。”
    “谢谢……”
    “先别道谢……我可不是来光说好听的。”凌芳菲很快又严肃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她那天到我家之前，暴走了好几个钟头……这事儿你知道么？”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由露出点迷惑的表情，“暴走？”
    “她从你们家的别墅，一直走到我家，都累得不行了……问她怎么了又不说，好像丢了魂儿似的……”
    墨如深再一次愣住。这么说……她那天果然到过别墅。可却静悄悄地离开了，还独自一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她是想用身体的疲累，去消磨心底的痛楚么……想到这里，心脏不由一阵紧缩。
    “……她不是那种喜欢到处抱怨的人，可是在我们面前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我知道她是因为你，才会把话憋在心里……我想你也不是有意伤她，可是……知道有可能怀孕以后，她反而哭了……你说让我们怎么能不担心？”看他始终怔在那里，凌芳菲又继续说着，“她这种性格的人，表面上是看不出来，其实可能已经伤透了心。等你发现就晚了。等到心都凉透了，也就无可挽回了。”她停了一会儿，“我不了解情况，也许说得不对，可你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好好爱护她。她这么好的女孩子，别让她伤心了。”
    墨如深呆呆地听着，凌芳菲的话好像尖刺一样根根扎进他的心里。开初的激动和喜悦，此刻变成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可又觉得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
    凌芳菲和安桉走了。墨如深又在客厅呆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推门进了卧室。
    曹湄侧身躺在床上，背朝外，看不见她的脸。小咖啡趴在床上，听见动静，仰起了头。
    他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那身影看似瘦小，她的气息却能充盈整间卧室，乃至整座房子。假如没有她，这座房子，连同他的生活，不过是一只瘪了气的气球、一堆软塌塌的乳胶而已。
    直到此时，他才从意外之喜的巨大冲击之中回过味来。惊讶、激动、欣喜、歉疚、慌乱、感激、羞愧、懊悔、不安……各种复杂繁芜的情绪接踵而来，汇成一股暖流，冲上脑门，漫入眼眶。眼里一阵阵发热，让他再次冲动起来。
    他将小狗赶下床，躺到她的身边，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后颈。
    “……谢谢你回来……对不起，我……好想你……太好了，孩子的事……我太高兴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些语无伦次，抱着她的姿势小心翼翼，显得局促而笨拙，简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紧张不安。
    她没有说话，却默许了他的拥抱。脖颈间感受到几点凉意，她将手掌抚上他搂在腰上的手。她的手掌冰凉。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或是心底透出的寒意。
    而他竟不知该如何去温暖她。
    她后来经常会问自己，当时为何没有推开他。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她只是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都有些僵硬，才扭头看去，却发现他睡着了。
    她愣了几秒，有些无奈地暗叹一声，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睡得着。轻轻掰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望着他的脸，看见他眉宇间憔悴的神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恐怕在她离开的这几日里，他都没能好好睡觉吧，这会儿精神一放松，才会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几缕鬓发黏在额角，她伸手替他拨开，指尖却感到他的额头湿湿黏黏的。她的触碰没有将他弄醒，他只是微微皱起眉，身体有些蜷缩起来，一只手摁在了胃上，唇角溢出低低的□□。
    曹湄伸手抚上他的胃，轻轻揉开那团纠结。心里却在想着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
    其实最开始，她并没有往怀孕上面想。她月经不调的毛病一直没有彻底见好，例假偶尔推迟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就在今天一早，凌芳菲特意找了安桉来，三人打算趁此机会聚一聚，出去逛逛街，花点儿钱，好好发泄发泄。闲聊之时，曹湄无意中跟两位好友提及此事，说她这个月已经推迟一个多星期了。凌芳菲毕竟有经验，立刻买来了验孕棒。结果显示是两条红线。
    ——恭喜你呀！凌芳菲和安桉当时笑着对她说。
    可是曹湄却没有笑，只是呆呆地愣了好久。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两位好友都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安桉一个劲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后悔，不应该情绪失控，倒让朋友们替她担心了，非要亲自将她“护送”回家才放心……
    一阵低吟打断了她的思绪，却见面前的人在睡眠中也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若在平时，这样的表情他是绝不会让她看见的。
    曹湄悄悄起了床，到客厅的柜子里找药，却发现原来备着的那一堆止痛药，居然一盒不剩……心里不由揪紧了，他是把药当饭吃么？！
    忙去倒了杯温水，又绞了块毛巾，回到卧室替他轻轻拭去额上的虚汗。
    他醒了过来，睁眼望着她，声音低弱喑哑。
    “草莓……听我解释……好不好？”
    她的动作停顿下来，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好，我会听你解释。可是……请不要对我说谎，也不要隐瞒，”她望着他，“因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他也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闭上了眼，胸口不断起伏，睫毛不停闪动。她又想替他擦汗，他却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胸前，好像生怕她只是一个幻象，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她坐在床边，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事。她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或生气的神情，只是安静地聆听。
    “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有……”
    她默然半晌，轻声开口：“我信。”
    她的信任却让他愈发内疚。“是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瞒你……可，瞒着你就是错了。我当时，不该上飞机，这一趟，就不该去……当时想着，升降梯都撤了，舱门都关了……可这都不是理由……我当时就应该，从飞机上跳下来……”
    “……你是该跳下来。”
    她淡淡地应道，语调中带了一丝尖刻的意味。
    他哑然，只觉得无言以对。再多的道歉也是徒劳，太多的解释听上去更像狡辩。一阵疲惫感，从心底蔓延至四肢。
    屋里安静了片刻，曹湄忽然开口了。
    “是我钻牛角尖了……”她轻声说，“我是气你对我隐瞒，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跟他一起出差，难道我就会比较高兴么？……说不定我会比现在更难受。假如你真的因为这样就没去出差，我可能还会说你傻、说你想太多。可是……虽然心里明白，还是会觉得很生气，会胡思乱想，想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骗我……难道说这次出去，其实是你们事先约好的……”
    墨如深吃了一惊，“绝对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点着头喃喃道，“只是我胡思乱想……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愣了一会儿。“我不是真的要你跳飞机……我只是……只是……”
    她好像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只好停了下来。
    “草莓……对不起……原谅我……”
    可她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发着呆。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皱紧了眉头，有些费力地从床上撑起了身子，强忍了片刻，终于熬不住，匆忙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曹湄反应过来，跟了过去，却发现他把门锁了。
    “为什么锁门？如深，开门！”
    她有些慌乱地拍着门，却听见洗手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以及隐约可闻的阵阵呕吐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消失。他开了门，面色苍白地靠在门边，脸上挂满了水珠。
    曹湄往洗手间看去，洗脸池和抽水马桶都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反胃。”
    他轻声说着，不等她再发问，已经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草莓，别离开我……”
    曹湄有些愣愣的，没说话。
    “我本来想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哪怕，你要离开……可是……现在，我又不想放你走了……”
    “……是因为孩子？”
    “不……应该放手时就要毫不犹豫地放手，我一向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对你却行不通……我不想放手，不想放开你……哪怕会有伤害，还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他喃喃地，在她耳边诉说着。她沉默着，良久，一声轻叹。
    “好了，去休息吧。”
    他有些茫然地松开了她，看见她脸上挂了一个淡淡的表情。
    这表情顿时让他噎住了，只觉得嘴里微微发苦。刚认识她时，她也时常是这副淡淡的表情，可是那种淡然只是面对陌生人时自我保护式的客套与谨慎的疏离。如今这种淡然，则更近似于冷淡——跟这个季节倒是尤为相符。
    心头一阵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难。刚才起得太急，这会儿有点站不住的感觉。他不由靠在洗手间的门边缓了好一会儿。
    她却像往常那样，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先去休息，明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不是你，是我，做个检查，确认一下。顺便给你配点药。”
    他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脚步，由她搀进屋里，躺回床上。在她要转身离开时，他抓住了她的手。她略一犹豫，试着挣了一下，他却紧紧握住，没有放手。
    她默然半晌，最终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他将她拥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发，然后将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小腹，仿佛想要对尚且不知是否存在的孩子，倾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