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有终南山

33 第七章3


几个动作串下来,小霞又开始自作主张改动作:“我觉得这里不一定要大跳,弄的像红色娘子军一样!我们在地上滚几滚,也能表现出搏斗的感觉。”
    “这个老师可是花了钱从北京请回来的,动作一个都不能改,你想把他气回去吗?”赵真颜用指节敲她的脑袋,“都看好了,这个跳不是‘红色娘子军’那种跳法,身体要后仰,要尽量往后腿上贴。”
    她起身示范,一个大跳,腿分成一字同时后仰的时候,背上那种钻心的痛又出现了。想收腿站稳,背痛扯地她无法控制平衡。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小霞伸手扶住她:“赵老师,你怎么了?”
    赵真颜怕她们担心,忙安慰道:“没什么,是老伤了。唉,还是你们青春年少的好,想怎么收拾自己都可以,我现在只能小心翼翼的,伤太多。”
    “赵老师,你不舒服就先休息一下吧,我们陪你坐一会儿。”
    “别装的那么体贴,是你们自己想休息吧。”赵真颜好不留情面。
    “那倒不是,我们一点都不想休息。我知道我们这种三流艺校的学生和她们专业演员没法比,可也不能合练的时候老挑我们刺啊,太打击积极性了。我们不休息,偏要练好。”
    “别理她们,跳好自己的位置就行了。”赵真颜一贯偏帮这些真性情的小女孩们,“等你们再老5岁,社会阅历够了,怎么样的情感都能表现出来。”
    《妈祖》,无非也是表现生和死,利和义,家园和故土,沧海和桑田。
    等你们谈一场恋爱,就什么情感都能表现出来了。
    又练了一会儿,这帮艺校生开始和歌舞剧团的演员一起合练,赵真颜就靠在把杆边上看。
    窗外走过去两个人。
    林团长打头,后面跟着的那个背影,再熟悉不过了。
    她有一瞬间,呼吸都不能够。
    绕过排练的人群,她跑到门外,见到林团长正和他一起走出院门。
    她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从上次饭局后,他发完那个短信,喊她“小姑姑”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一晃又快2年了。
    这么近,却好像没有再见面的理由。有时候,一想到他就在这个城市,同饮一江水,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都觉得不真实。
    他刚才没有看见她?
    看见了又怎样呢。有外人在,打个招呼客套两句,不是更难受?
    这样的见面,不要,也罢了。
    颜昇花了好几天才画好那幅素描图。
    这几天他还干了一件得意的事——居然找到了蔡幸娟的《东方女孩》。在他念中学的时候,香港卫视中文台经常放这首的歌的MTV,反复播反复播,所以他到现在都记得大概的旋律和歌词。
    他把碟放进音响,音乐潺潺着充满车里的整个空间:
    “寻遍山外山,找遍水中水,谁是你梦中的女孩 ……她的眉呀眉,像双燕飞过长江水。她的眼呀眼,好像西湖水含烟。她的唇呀唇,像栖霞山上枫如醉……”
    那时他觉得这歌词像比着她写的一样,曲子也好听。可现在听来,怎么觉着况味凄凉?身处地下停车场这个封闭的车体空间内,他仿佛浑身都被箍紧,动弹不得。
    又想起了半个月前,他因为赵真颜而跟爸爸斗气。他爸看似平常但是一刀致命的话:“赵真颜的事不需要你操心。颜昇,你没资格对她负责任了,甚至你一出生就没这资格,你还不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没有资格”这几个字在他胸口上重重一击。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一边把车从灌木丛里倒出来,一边强调:“爸,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不许把她拉来趟浑水!你儿子说到做到。”
    “寻遍山外山,找遍水中水,谁是你梦中的女孩 ……她的眉呀眉,像双燕飞过长江水。她的眼呀眼,好像西湖水含烟。她的唇呀唇,像栖霞山上枫如醉……”他设了循环播放,反复听反复听。
    他爸讲的没错,他早就没有资格了,打一出生就没资格。
    (四十七)
    门是阖上的,没有锁死。
    杜衡不换鞋就走了进来,发现颜昇果然又坐在露台上。好像无所事事地看着外面,脚搭在长凳下的木撑腿上。这凳子没有刷漆,笨拙笨拙的,大概是他的手工。从前,谁都知道国金的杜衡爱往城规教室里跑,她就爱看他搭模型的认真劲儿,她觉得认真的他最迷人。那种日子好像过去很久了。
    这房子里,凳子是他做的,那面可疑的墙是他自己安的,除了防水、水电布线,她甚至怀疑地板是不是他自己铺的。他曾花了多少心思?他曾经是为了谁?答案不言而喻。
    “我就知道,上这里来找你肯定能找到。”她在他身后讥讽,“这房子你舍不得住、舍不得卖、舍不得租,隔几个月就过来凭吊一下,春宵难忘是不是?”
    颜昇自长凳上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杜衡。月亮的清辉洒了一身,就是没洒在脸上。即使背着月光,杜衡都能看见他脸上的愠怒。
    “你准备把这里当你的古墓是吧?”杜衡索性不留余地。
    颜昇走进房间,杜衡发现他的手臂上被蚊子叮的都是包,而他浑然不觉。
    他并不还击她:“陈艾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没想到基金公司的新销售是你。原来她不止和你说工作上的事情。”
    “是啊,陈艾说怎么又来一个傻瓜,居然妄想插在小龙女和杨过中间——我笑地腮帮子都疼了,还杨过呢!不过,也不用她说,我又不是没有眼睛。早知这样,还不如在结婚那天让你接赵真颜的电话。我们何苦结这个婚?”
    “她打电话给你?”他平淡的语调终于起了波澜。
    “她选在那个时候找你,不是阻挠我们结婚又是什么?后来我一查,果然是的……世界上怎么会有她那样无耻的女人,有你们这样无耻的男女!”
    颜昇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之前的事你都知道。我跟你结婚,也是下过决心要好好生活的。”
    “别自欺欺人了。”
    “真的,下过决心,只是没想到高估了自己。对不起——”
    杜衡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找你,不是来讨论这些的。信用卡刷完,你那边的划款期还没到。请你,我的丈夫,替你妻子结一下信用卡的帐——我下周还要去日本。”
    “好。”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杜衡那张附属卡的消费记录。
    “你在这方面还真大方,结这个婚总归不是一无是处。好了,你慢慢在这古墓里呆着,我窒息,我要先走了。”
    颜昇叫住她:“杜衡,或者,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杜衡回望的眼眸里,尚余一丝温柔,那是她拼命打压都打压不下去的仅有:“我给你很长的时间了,颜昇,长的我都讨厌自己了。”
    “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颜昇的问题令杜衡猝不及防,但又是她心里隐隐希望被他知道的。
    这个问题多么熟悉。他从前也问过,她违心地说开心,然后他说,至少我们还有人开心。
    “开心,不开心干嘛在一起。也只有你能让我不开心还守着你——但我也后悔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去日本是和他一起,哈,反正你也不会在乎。”她嘴里这样说着,仍想从他眼里找到一点点吃醋的表达。但是,没有,跟她预料的一样,一丝都没有。
    “你们俩会有报应的。”她的话被关门声夹成两段。
    现在不就是报应吗?还能比有现在更大的报应?他想不明白。
    连杜衡都知道赵真颜打电话来的目的,为什么那天自己选择不敢相信这个目的?她语气平和轻松,哪里像一个求他不要结婚的怨女,她还说要他珍惜婚姻来着。原来又是欺骗。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
    他拧开花洒,在水下站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打在他身上的是凉水。
    彻骨透心的凉,和七月潮热的夜。
    (四十八)
    颜晓愚躺在床上,她难得有这样不施粉黛的时候。
    不过即便素面朝天,脸微微肿胀,也能看出她的美人胚子。
    她见到赵真颜,想起身,被按回到床背上。
    “你坐月子就要好好休息。”赵真颜又给她把薄被盖好。
    “热。”颜晓愚把光着的腿伸出来。
    “热也要捂着,不然以后会落下病的。”赵真颜环顾这间VIP产房,问,“孩子的爸爸呢?”
    “他刚走。”颜晓愚连忙回答。
    “那你爸妈呢?”赵真颜只看到一个月嫂在前后张罗,不禁纳罕。
    “也刚走。”没等赵真颜话音落定,颜晓愚又立马答道。
    桌上放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盛西红柿蛋汤的盒盖被打开了,那只塑料勺还握在晓愚的手里。
    赵真颜微愠:“如果他们刚走,怎么会舍得让一个产妇吃食堂的饭,喝没有营养的汤,你哄谁啊!”
    颜晓愚低声道:“他们都生我的气,谁都不想要这个孩子生下来。”
    赵真颜痛心地说:“那你还说你们在一起了,他对你很好,原来你都是哄我的。”
    “当时不假……后来,他说外面关于我的流言太多了,他顶不了这个压力。他说这辈子最爱的是我,但想要一个贤惠持家过日子的女人当老婆。”
    “去他的!文人都是流氓,写文章的男人没几个好的!”赵真颜早就得出这个真理,现在越发坚信不疑,“那孩子呢?他忍心吗?”
    “他不想要孩子,是我要生的……后来他说他快要结婚了,对方是省师范大学的老师……”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赵真颜替她不值,气得发抖。
    “小姑姑,别生这种没用的气。我现在可以理解你了,有了孩子,真的像借来了十个胆子一样。为了这事,颜定邦差点没掐死我,我爸妈骂我不要脸都不认我了,他也再不理我,甚至电视台也对外说我出国深造,把我的节目给别人……”颜晓愚用力支撑着坐起来,“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都有孩子了,还管那些干什么?以前我好恨他,想把孩子生下来,验完DNA再和他一起死。可是当我看到护士把孩子抱给我,我就一点不恨他了,也不那么喜欢他了,只有感激。你信不信?”
    赵真颜当然相信,只是为她愁将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我也攒了一些钱,颜定邦说再替他做最后一件事,就放我走。到时,我想带着孩子移民。”
    “什么事?”赵真颜警觉起来。
    “不要紧的,就是一些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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