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当日下午及晚上林的日记如下：
    “因走小路下午四点方至庄村。
    此地为古代宅院，民居清雅，分上下五层围垒，依山而起，四面高山为井状地形，东西为古
    商道，现存30余套院落，皆残破。住户大部分搬出，只留数家强撑。巷道角落一种如蝴蝶
    状黑黄斑之野花。花椒从院落低墙里悬垂出来，皆紫黑圆果，味极辛辣芳香。河南固始出土
    的铜盒内所装的古代花椒，为驱邪避瘟之用也。宿于陈奶奶家中。晚饭于院中顶月而用，并
    邀请张村长，共叙环境保护之不逮，古迹保护之不力，及民族剧之不扬，皆嘘矛盾困难之重
    重，后有马燕仗酒高歌；
    “劝林哥，饮酒听燕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
    燕晕晕乎乎地走出院落，因为晚上刚多喝点儿啤酒，带着村长放在桌上的钥匙向白天参观过
    的古宅群落由西向东走去。
    懵懵懂懂的头有些沉，迷离的醉眼里，弧形大墙墙壁上隐隐约约写着“要斗私批修，把无产
    阶级□□进行到底”的字样，“底”字的漆色已经快掉干净了。
    路上块块石面映出青光，茴香草被她的鞋踩倒了，清烈的香气使她愣了愣神儿，似乎清醒了
    一些，向前迈步，弄了好一阵才打开那间宅院的古老木门，月光下左右门神挥着鞭。门柱头
    上的八仙手执各种器物去瑶池为西王母作寿，那个敬献的大蟠桃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大，好
    像是献给自己的。门墩圆溜溜的，晃动着和合二仙，蓬着头向她傻笑，一个晃动荷花，一个
    捧着圆盒。
    跨进门，踩在村长下午讲过的平步青云石和紫气东来石上，当时她记得脚下的两块石头不过
    是一个泛绿，一个泛紫，门壁上反射着照壁上的微光，两则模模糊糊的大约是望子成龙，百
    事如意一类的图画，墙面上还有四行小字，看不清，但凭白天的记忆她还能记得：是一首咏
    题山谷春涧的小诗。
    迎门掩壁上的福禄寿砖雕显出淡淡的斜影。走过院子，天井地上有6个石窝儿，秋天用木头
    插入用来支撑荆条棚子晒粮食用的。东西房墙角的迎风盖板上雕有石花纹，天井下面还有一
    个菜窖，下午她还钻过，院里的房子里透出霉腐的气味，麻叶荨麻丛丛高挺着，野藤里昆虫
    在荒凉地唱。
    过了雕有花博古和财神的上院门，顺围墙下的小道走上去就是全村建筑的最高点，据说是当
    年宅主所居之处。旁边下面还有丫环和佣人所居的偏院，木门露出了丝丝缕缕的缝。屋内有
    古代的茶几，大木盘，银簪子，茶叶筒，网包，胭脂盒，梳妆盒，缴获的日本军大衣，子弹，
    手榴弹，以及边区货币，还有什么，燕看不清了，又摸了摸扶手椅的榫头。斜插檩子架在房
    顶下，奇特的U形大柁依然牢固地支撑着几百年的老房。
    轻手轻脚走进里屋，窗棂沥在炕帮炕沿和地面上显出排排光影，脚下使劲一跺，一股浮土爆
    炸状地扬起来，她躲开了，走到窗下，宫字锦式和悬启型的窗户被月光照出了残美的结构。
    今天下午的阳光太强烈，飞虫的嗡嗡声犹在耳畔，林光着上身，脖子和两肩都红了一片，他
    的肩膀是那样的宽厚有力，以至于晚上在给他涂抹医用软膏时，她感到了阵阵悸动，指头的
    温柔和药膏的滑腻交织在了一起。现在，那种悸动又出现了。下午在山间的路上，老袁和瑶
    瑶还没跟上来，燕转过身看一只鸟时，见他的嘴唇翁动着，想要和燕说什么，但没说，而是
    凑近，在自己右脸上轻轻触了一下，还说：你真香。那感觉真轻，像蝴蝶的翅膀扫过，又挺
    重，腿在晕眩中有点站不住了，心跳得急，现在同样的心跳又开始了。
    昨晚她就感到林眼神中的灼热，他身高大约1.80米，他会怎样看她呢？她矮些，面孔也算
    不上特别出众，下午的事也许只是一种好感?离异的时候，自己的生活的确混乱了一阵，就
    像被破坏后的大自然一样，留着疤痕和污浊的暗影，自己正在努力恢复，以大自然的自净能
    力和恢复的本能，正在向新的初始状态复原。
    昨夜醒来的时候，收音机里巴巴拉·史翠珊的歌唱又飘过来：“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早上1点，她就起身在床上做跪步，跪撮儿，又来了几个正反云手，想做碎步圆场，但床太
    软，跳下床来了几个滑步。洗脸后，照照镜子，上一些娇韵诗粉妆，很淡，她对生活并不苛
    求，追求的只是在身体和思想上处于一种自由的状态，学京剧的时候也是这样，有意加入了
    自己一些新动作和新唱词。一次在中法员工联欢会上表演《天女散花》，法国人看着比国人
    还兴奋，下来还抚摸她的戏装仔细地看，在法国她还有几个爱好京剧的法国朋友，大小都是
    她的学生。
    脖子上从不带什么金银饰物，她不喜欢。腿上牛仔裤，短袖Ｔ恤里胸部隆起，戴上一副矩形
    带弧度面的遮阳镜，从眼镜上沿望一望对面的镜子，又重复一遍，效果不错，一个波浪小发
    夹将大部分短发拢向左边，右耳珠上镶一个珍珠饰，拢好之后可见额发之间的一圈细细的软
    毛，拢过去的发尖顽皮地翘起来。左右方向在镜中看是相反的。眉毛淡而柔，眼角一笑的时
    候会生出美丽的双沟。鼻子嘛，还可以，不尖不弯。嘴儿略大，露出上下白色的好牙，唇上
    涂一层珠光色的唇膏，笑的时候，上唇左边有点不对称，拉开的幅度大些，好，别太对称，
    太对称岂不成了法国宫庭那种对称式的园林了吗？！
    喷些娇兰淡香水，气氛情趣提起来了。最后是眼睛，有味，有趣，不浮燥，也不深沉。
    她又用另一个姿势来观察自己，身子前倾，肘撑台面，两手交叉合拢，伸出最上面的两个指
    头顶住下巴，观察一会儿，嗯！效果不错。美容决非只在面部，重要的是对身体内部那种生
    命力的保护。窗上挂着的古镜子映出了燕的半个脸，燕吓了一跳，掏出手绢擦擦裂了几道纹
    的古镜子，她从昨天晚上到今天都是在恍惚和光明中度过的，他的面目表情，他对生活的积
    极面对和擅于放弃枝节的性格，都使自己兴奋，但是他会喜欢一个离了婚的矮女人么？
    凉意从古窗上透进来，马燕振奋起来。
    她哼唱起来：“只见他，美容颜，神清骨俊，实可叹……”停了一下儿，又急转个调：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她唱了几句走出古屋，来到房前的矮挡墙边，用手扶住，望着空明的月色和下面寂静的宅子，
    她心里涌过一阵幸福的急流，那个林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就是让她来享受这古雅，宁静，清新
    与神秘，那股急流又从后背火一般地钻上头顶，她感到自己像花儿一样绽开，污浊城市和过
    去的生活里她一直幽闭了自己，而这里没有不合谐，没有污浊，没有噪音，对生命毫无干扰，
    生命在这里得到休整，积蓄着力量，她仿佛自己也成了绿色的一角，和林志一样在捍卫着清
    新，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顺口把残暴的“赢秦”改成了“污浊”，刚才在吃晚饭时，唱的就
    是这段。
    “污浊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声音冲进夜空。
    “自古常言不我欺，
    成败兴亡一刹那。”
    之后，好一片寂静，昆虫又在暗处唱起来，刚才都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