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一个莲花在她内心里开放了，她让他继续在她身体上画，她仰着，像起伏的山谷和荒凉的沙
    漠。
    马燕谈起了沙哈姆优美的小提琴，与大自然共舞的伊莎多拉·邓肯，冷冰川的风物裸女刻画
    和巴黎奥赛博物馆里卢梭的画，她喜欢那种率真的手法，沙漠里酣睡的裸女，一只雄狮正悄
    无声息地将头贴近她的脸，似俯听她温暖的呼吸……她有意闭着眼睛这样不会使他难堪。
    “应该把莲蓬放在肚脐上。”她说，她听见他站起来从一个地方取了东西，肯定是从他的包
    里，一个轻颤的物体滚在她的肚脐上，没睁眼睛，只觉得肚脐上托着那个植物的果囊现在异
    常沉重，正向内向下陷落，向着腹内的深处，那个曾经给她生命，营养和激情的最深处陷落，
    向大地一代又一代的最深处陷落，直落到那个始祖之母的那双造人补天的手掌中，她看见老
    祖母女娲的微笑。
    后来，他将一粒莲子挤出来，放在她的肚脐上。
    最终，画笔来到她最优美的地方，惊喜和欢欣鼓舞都含在这带电的土壤和湿谷里，暖温带雨
    林中的长毛苔丝，从壳斗科和樟科植物上倒垂下来。
    他不知道该怎样下笔了，双唇中微微翕动着亮泽。
    撑起头，她指点他，“要染就染成一片树林吧。”急促的画笔在重抹，奔突，笔颤抖着将那些
    被人烧得黝黑的植物群残迹染成淡绿色的新芽，那里藏着人类和万物的发源地。她又自由地
    翻过身来，从背面一直到脚踝让他留下了更多的花草树木，还添了许多小小的蜜蜂和昆虫，
    那笔的感觉像蝴蝶的触须。
    她站起来，淋上些防晒油，涂匀，在清新和光影交织的树林里熠熠发光，那些浓淡不一的植
    物已经深深地长进了她的肉体，她是活着的大自然。林感到手腕和双臂都在微微抖动，纯美
    潺潺涌流，他让她转动方向，从各个方向欣赏，最后一次他蹲下，双手捧住她的双腿，把脸
    贴在她的臀上，林闻到幽谷深处的香气，然后用下巴轻轻蹭。燕感觉到了，那种扎乎乎的柔
    腻使内心深处的黑暗打了几个闪电，之后，她才听见蜂子在嗡嗡，溪流在响彻，随后是背后
    一个带着热气的赞美：“林中的女妖。”“为什么是妖呢？”她的左手抚在他的左手上。“妖比
    神更真实，还带着股说不清的风骚，而且海里也有女妖。”
    “我是人。”
    “你是另外一种人。”
    “那我是植物人，”燕指着身上的画。
    “那我可是蜜蜂啦。”背后林的声音。燕笑了，侧头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双睁着正看她，手
    狠抱了一下儿她的腿，挪开了。
    “你这个疯狂的蜜蜂，有刺吗？”
    “不信刺你一下儿。”
    “刺完你就采不成蜜啦。”
    “我可是一种特殊的蜜蜂呵。”
    林在背后笑起来，燕也笑，弯腰薅了一根草穗，倒过来咬在唇间。
    她在林中走来走去，双足带起的气流拂过草尖，蓝紫色的串花密集地开放在小腿之间，高立
    着的棒形花穗幽幽暗暗地护卫在胯间，稍远的地方她停住了，手在枝叶里寻找着什么，身上
    彩绘的植物和周围的植被融为一体，森林里又多了一棵年青而又实在的树木，缠满了藤萝，
    鲜花和苔丝，双足似根须一样钻进了大地。忽然她侧了头，目光穿过林间，是一阵连续的鸟
    鸣，看不见的鸟依然不停地叫，开始是美妙的，而后是急促的呼喊，再后转成厉声的断喝……
    这过程重复了几遍，林志也站起来悄悄从另一个方向走向那个区域，但鸟察觉了，鸟鸣随即
    停止，林志停住等着，耳朵警觉地搜索着树上的声源，他等来的是森林长久的静默，一种极
    度的静默，那里面暗含着庄严。
    这森林会走来马霞，带着她的滇金丝猴…这森林会走来徐凤翔，带着她的高山花卉…这森林
    会走来珍妮·古德尔，带着她的黑猩猩…这森林会走来潘文石，带着他的大熊猫…这森林会
    走来郭耕，带着他的猕猴…这森林会走来任钋，带着他的鹰隼…这森林会走来远山老头儿，
    带着沙漠里的树苗…这森林会走来晓英，带着她的那一朵鲜花…这森林会走来杨逸畴、高登
    义、李渤生，带着雅鲁赞布大峡谷…这森林会走来所有的人，带着他们的亲戚…朋友…爱人…
    
    马燕在那边叫他，他往回走，头顶枝杈树叶形成的绿色宫殿覆盖着里面的飞禽和这两个人，
    自己的生命通过这神秘莫测的树林和那边她的生命流贯在一起，胸中漾出深达地底的爱意，
    在所有树木的根须之间，在所有生命的共同体中，在大地的深处。这森林充满爱情，充满尊
    严，独立于大地之外又和大地紧密相连，突然，也许是幻觉，他听见了某种砍伐的声响，他
    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催促他快步回到原处蹲下来，右手摸进了旅行包，紧紧握住了那把救
    生刀的刀柄，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危险就要来临，捍卫的责任也无声地降临了，马燕昨夜溪中
    舞剑的身影浮现出来，那个虞姬可是要和项羽一起走向绝境的女人，现在森林就面临这最后
    的绝境…那边林中的鸟鸣又开始了，开头是美妙的，而后又是急促的呼喊，最后又变成厉声
    的断喝…不准滥伐…林再次紧紧握着救生刀，直到松开的时候刀柄上尽是汗液。
    他去溪流边那个她刚才洗浴的地方了，她静静坐了一会，又从包里找出那个铜鼓，船上的呐
    喊和鼓声再一次应和着自己的心跳，大地也隐隐在跳。
    长笛也在包里闪了一下儿。
    他出现了，手里抓着脱下来的衣服，只穿湿了的游泳裤，他觉得这样礼貌些。她又开始为他
    彩绘。他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古代刑天的面孔：双乳为双眼，肚脐为口，唱《丰年》和《扶黎》
    之歌，这个断头男子，头都被砍掉了，却还在用手中的大斧和盾牌来和强大蛮横的玉皇大帝
    作最后的搏斗。
    燕说绍剧里面也有类似的图案，又说起一种蜘蛛兰花，特像京剧里三块瓦式的脸谱，于是在
    他脸上画了个架子花脸。林抖着身子学了一回花脸脆笑，之后，林到水边洗了脸擦干，回来
    燕又给他画了一个韦驮脸，而林说她是手执山羊角的法国丰收女神，画完林志手持他的长笛
    舞了几下，还问像不像韦驮手里的金刚杵？！
    俩人身上布满混合的色彩，走到溪流上在很热的石面上坐着，林扶着她的腰，她的双脚扬着
    溪水，光润极了，还往林的身上撩点水，有的颜料溶化了流到了石头上，她又在林肩上揉碎
    了一个紫花瓣。他静静地抱住了她，抱住了爱意交幻的肉体，然后移向自己，两个人紧紧贴
    在一起，彼此身上的图纹也叠加在对方的身上，分开的时候有些已经看不清了，开始溶化在
    一起了。
    绿叶子折成一条小船，燕插上小木棍让它顺流而下，邪魔被送走了。采集了野生植物盛在那
    个颜料盒里，香草巫术开始了，燕盘腿坐于石上，他用一把野薄荷蘸着溪流里的水，洒在燕
    的头发，脖子和肩上。“你真香，跟这把野薄荷似的！”嘴唇含住一枝薄荷贴近她的嘴唇，被
    她咬碎了。
    两个带着彩纹的峡谷人，女先男后，靠在一棵弯曲的老树上，粗树间开满淡白色的花朵，密
    密匝匝的，他们靠在分叉的树枝上正吻时，从更高的树上欷欷簌簌的一泡粪坠落在燕的肩膀
    上，向上看时喜鹊叫着逃走了，两人瞧着笑起来，跑进水里洗，身上的植物和图样完全浸在
    水中，现在山中的清清溪流是他们之间的唯一媒介。
    “为什么不在水中表演京剧呢？在大自然中多好呢。”林望着水潭顺口说了一句。
    一种奇幻的创意！燕在心里猛然醒悟：在密林溪流间，在大海珊瑚礁上，在高山巨谷，在冰
    川翠湖，自己身着辉煌女靠和舞衣在其中起舞弄影，然后录制下来，将大自然这个舞台和自
    己最美丽的时光和形象挽留下来，制成最好的光碟，以后慢慢欣赏，但只能等下次了，想着，
    燕的手势停了一下就又开始了。
    燕变幻着手的姿势，有露滋、并蒂、护蕊、伸萼等等，那是梅剧里花衫的手姿，她还自创了
    孤雁手、柳叶手，一一给林看过，还说不再演“射雁”、“刺蚌”和“斩蛇”了。
    桔梗开着五角星花，有的含着鼓苞。她又采了胡枝子，沙参花撒在溪流里，化蝶的一只花毛
    虫在水面上蠕动，树间有木芝，绿蚂蚱也跳到旅行包上，石头被阳光晒得很烫，燕儿就在石
    上泼水降温，然后趴在石上，白色的马兜铃凤蝶落在迷彩包上，吸吮着什么。
    林早已走回帐蓬，燕继续游着，悄悄游进一个狭窄的潭湾，下部在水的浸淫下显出发胀的样
    子，毛毛原来是弯曲着的，这时才舒展开来，异于清流的液体从体内遗流出来。
    一个灰东西跃下水里，吓了她一大跳，一个灰色并拢着长耳朵的物体在水里快速拱着，离燕
    越来越远上岸抖水时，燕才看清楚了，“野兔子！你也会游泳？！”燕惊叫，兔子消失在树林
    下的灌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