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去找那座古庙吧。”他握着湿漉漉的长笛。
    沿垒起的石阶小路向上走，石阶很古老，路两边荆条的花枝子向路中间发展，几乎隔断了路。
    
    老大爷说的古庙的位置在很高的地方，古庙的檐角尖残存着一种异样的美，将他们胸膛里跳
    跃着的什么挑出来了。
    一只月光下抖着翅的蚂蚱飞起来，像一个飞扇掠过。
    古庙的其它部分已经坍塌下来，月光灌满了这个地方，参差的院内月光盈盈，断壁残垣包围
    的地上疯长出很多很深很厚的草丛团和蔓叶团，被这对喘息与激情交混着的男女踩得簌簌瑟
    瑟的，脚下极舒适，极柔和，林在前面，燕在后面，后来燕在前面，林在后面，越过乱石板，
    站在了断墙后。伸过来的多簇精细的花簇郁郁开放着，周围看不见的山虫子嗡嗡地嚷，一个
    小方池潜潜露露的泉眼滋滋地冒着水，沿隐约的水道绕了几绕，便流下谷去了，几瓣被林拨
    落的花瓣也顺水而去，几枝高高的野花像一枝枝无声吹着的喇叭，他走过去折下一枝，他听
    见花茎清脆的断裂声，放在鼻子边闻闻，花瓣尖儿蹭着了他的鼻尖，痒痒的，他用手背猛猛
    地蹭了几下，突然他停住了手，站在那里静静地谛听了一会儿，好像听到了什么，那动物的
    声音又消失了，前面是一个黑暗的深谷，林这才抬脚走回来。
    回到泉水旁，却不见她，心里忽悠一下儿，他喊了几声，回答的声音好象是飘过来一样，“喂
    我在这里！”这声音一定在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他绕过墙角，发现了被月亮照亮，向上叠
    落的一条溜滑的石板路，嗯！
    他光脚登上去了。
    那个至福至乐的圣地，暗幽幽地隐在两面是山丘后面是崖壁的环抱之中，丘上树木遮遮掩掩。
    两边的门廊里出现了守门的风调雨顺四大天王，都只能在微弱的月色里辨出来，和法海寺《护
    法图》中的四大天王一样拿着宝剑，琵琶，伞和蜃蛇(剑管浊气；琵琶管噪音；雨伞管污水；
    蜃蛇管物质的循环)，四大天王在沉沉的夜里决没有静默和安详，依然保持着那种愤怒和威
    慑的姿势，隐约里他听见了剑和琵琶的铿锵，感到了伞和蛇正旋动起来，塑像们飘来新鲜油
    漆的香味。
    蟋蟀的声音从前面的破殿里昂昂而出。
    轻手轻脚走进去，破殿里供着那个大肚子弥勒，背后的布袋和里面的儿童雕像只完成了一些，
    林志像是在哪个庙里见过的木雕“娃娃山”，一座大木山上雕满赤体嬉戏的儿童，忽然想起
    邓肯和一群希腊儿童在古剧场废墟上唱歌的逸事。
    山上的庙宇一般都是纵轴逐级抬升，以最后的大殿为其□□，曲线自由的树木夹着方形的建
    筑残迹，现在都是断壁荒基，乱草蓬蒿。
    过龙王庙的残墙时，脚下一堆枕籍的东西让他绊了一下，差点崴了脚，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弯下身用手使劲揪揪，上面的一堆乱东西松动了，再一用劲，拨出来了，很沉，用手电照照，
    是一个龙头，古庙供奉的木制雕像，球眼、长须、利牙、鼻吻，飞扬的龙鬃历历在目，鼻嘴
    处因年深月久裂开了扭曲的大缝，龙的世界正濒临毁灭的险境。乱东西里能分辨的还有细雕
    扁石鼓，破石狮子，石斗，破香案，断旗杆子，像是刚清理出来堆在那里的……他听见了龙
    在废墟下阵阵的痛哭，听见了死亡之海里一片惨烈的挣扎…油臭的鱼…烂斑的海带…铜绿的
    牡蛎…含汞的畸鱼…瞎眼的海豹在游动…樱虾蜷曲着死了…鲈鱼死了…癌肝在肿胀…黑色
    的肺叶无力地飘浮…身上生满硬块的海龟…魔鬼般的毒蟹辐射似地张牙舞爪…但龙绝不会
    死…一道雄伟的光明即将透射进来…
    往下的另一个平台上有个方方正正的池子，里面长着几丛尖锐的苇子，凸起的是乱石板和湿
    土，越过积水的水池来到断成两三截的石桥上，桥栏上凉凉的，平台上大块砖地，坑坑凹凹
    的布满野草。
    再往前就是她喊他的地方，是一个深草萋萋的空场，她又喊了一声，那声音来自高处，他抬
    头看，她正站在远处一座高层古建筑的木柱间向他招手，月光下模模糊糊的，接着她一转身
    不见了。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
    雁儿并飞腾，
    闻我的声音落花阴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林志尖着嗓子唱，林听过梅大师用小嗓，特有一种宽浑高远的味道，且往往在句尾带一个小弯，如书法中的顿笔。
    走近了，古建筑的形制一下子抓住了他，心先是收紧了，然后开放般地怦怦而跳，深藏的血
    流从体内的深井里喷射而出，这是一个戏台子！
    从外面看这个小戏楼属勾连搭式，跟颐和园听鹂馆的小戏台几乎一样，这倒使他出奇的惊讶。
    
    简朴的勾头和滴水构件，还有歇山顶，他忽然记起紫禁城中太和殿垂脊上的走兽飞禽和水族，
    那些骑鸡的人、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獬豸、押鱼、斗牛和最后一个长了翅膀
    的猴子……咬住正脊的龙形大吻，龙草胡子，龙脖子，龙小腿，龙弯子和卷尾……还有畅音
    阁戏楼……圆明园清音阁戏楼……这些物件现在都死了，冷气沉沉的，戏台上的那些水音、
    云音、龙音、虎音、鸟音和鬼音都消失了，那些鹤步，鹰翻，蛇行，猫蹿，虎扑和兔滚的身
    段不见了。
    他去过北京琉璃厂的安徽会馆戏楼，恭王府花园戏台，虎坊桥的湖广会馆戏楼，还有正乙祠
    戏楼，他见过戏楼下的木隔板上斑驳的戏装女子画像，他还可以听见从那些布满尘土的古戏
    楼上飘过来的莺声梨音。
    林志在日本京都商务谈判时顺访的鹿苑寺，以金箔装嵌的舍利殿──金阁殿，下两层为日本
    式样，三层转小，竟为中国式样。还看过一本《金阁寺》的小说，哀伤而美丽。本愿寺的唐
    门正面雕有中国唐代的狮子，侧面精镌中国古代许由颍川洗耳的故事；双宝型房顶的茶道草
    庵，散零路上湿湿的脚踏石，大茶磨，小袖洗手钵…能乐…优雅的舞踊…断崖上的清水寺舞
    台…我们的呢？程砚秋的铜琵琶生锈了；梅兰芳的响磬断裂了；千件古乐器，老唱片和京郊
    两百多座戏台，亲切的胡同、四合院、全要损毁了，连梁思成坚持保护的北京城墙也拆毁殆
    尽了，…一想这些，他就使劲狠狠地踏着步，吱吱咯咯走上楼梯。
    戏楼北面的灰白板壁上滋滋溜溜地奔走着一些壁虎，有的潜藏在廊柱上的阴影中，不时地昂
    起头，他听得见刚才在楼上她见到松鼠时的惊叫！楼顶黑乎乎的主梁，随梁和里面廊柱角上
    垂下来的厚厚蜘蛛网，零散的羽毛，不知什么动物的屎球球，他能看见脚下踏起的浮土，听
    得见人迹罕至的隐秘空间里许多生命发出新鲜的、混合的、密集的，低幽的声响。台栏板和
    望柱在台上刻出阴影；他又听见了板壁后面那个青年女人的叹息，很长，随后是手摩擦衣服
    时的声音。
    钢蓝色的夜空之下，他转过勾栏，静穆的月光流进了半个戏楼，他摘下眼镜，扶着廊柱，再
    看月亮，由于眼睛的近视和散光，月亮已扩展成二十多个颠颠叠叠的亏月，下面的池水也展
    成一幅浮游的夜光锦。
    歌喉遽发，从板壁之后。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是她的歌唱！
    该有愕然和绝望的美出现了吧，他急忙戴上眼镜。
    她，清清朗朗地出现了，从板壁间上场门中双翻手抱肩而出。
    甩动的胳膊移上移下，脱下的衣服拎在手上，她的身体浮在栏杆影浸的横斜之中，手里摇着
    一大枝蒙古栎树叶，漩涡里展开了的羽状触手，飘舞的触腕穗！萤乌贼发出淡青色的光来！
    之后，稳稳站定在他面前，手上的衣服仿佛一束颓然的玉米穗。
    他用笛搭上她的湿衣服，然后架在两个交叉木栏的台角上，采的几张植物大叶子也放在上面，
    那个刚从活牡蛎壳中脱身而出的裸体走到了身边，光滑凉润的双臂穿过了他的腋下，高高上
    翘的下巴花瓣般扬起，月光下能看见她喉部的细细软毛，冰火般的眼睛合上了一些。
    他卓然不群的生命紧抵在游泳裤里，也轻轻擦在她的肚脐间，她的手在他下面忙碌，为他解
    除障碍，他腰间有一圈环绕的勒痕，她也看到了他最真实，最有力，尖圆粗长的生命之尊，
    仿佛月光照耀的绝壁上横出的一棵年青的树干，也是自己得以依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
    是将古老和清新溶进血液深处的男子，他是污浊中凛然而出的一枝雄蕊，现在他轻咬她的耳
    垂，轻声的叫喊从她的嘴唇中溢出，弧状细细圆圆的脖子上面他的唇在游走，向下的吻在亮
    凸和阴影中穿行，舌之雏鸟温柔地啄在□□上，灼热的喘息顺□□上下奔流。畅风流水，浑
    圆中弧的上胸下臀，他的双手就在这柔体间演奏，贯穿和交融的力量就响在其中，辐射其中，
    抬起头看着她，那连接陆地与大海的巨大纽扣——两个安全壳，正深深埋在大地之中，里面
    喷着蓝色的核光，林志的眼睛睁大了，盯着它们，慢慢站起来，又和她以手相对而舞，充满
    恍惚的，天堂般的舞蹈，临界之前的悸动临近了。
    她在地板上铺了两张刚在楼下采的大野芋叶子，脱下鞋袜踏上去，脚趾微绽，领悟地支撑着
    地母所造的肉体，她的裸身在月光下放出一种真正的莹光，使所有被它光芒所及的东西都瘫
    软倒地。
    “腰忽嘿，腰忽嘿。”什么鸟在嚷，燕侧了一下头，远处露出水面的一角，闪闪烁烁的，鸟
    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像大海那样广大，也像海螺那样精美，海水里透过来阵阵低昂的声音，是上帝神谕般的话
    语，也是上帝唱出来的古老小调，清晰而且环绕，是从海螺里唱出来的，上帝是看不见的，
    上帝是体验的，海螺是一个腔壳，是新鲜而美丽的活体，本身就是启示，通过海螺幽冥的通
    道才能探寻出神秘的本源，才能找到大海的源头，是他们摧破魔障的力量的真实来源。
    他们共同打开了这座门，在螺旋腔体边上开始了对海洋深处的倾听并携手走了进去，月下之
    海的涛声回响在耳边，海中的奇景逐渐显露，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身体里感觉了狂欢般的运动，
    和着夜海的韵律展开长长的翼翅，唱着迎合的喜歌向下游去。
    她的唇和他的唇呈十字状交融了，她和他的身体洋溢出一股海洋的气息，海中生物的气味，
    她想着他在湖上吹过的那些曲子，内心生长出来的神秘的胚芽，胚芽！由轻到更轻，由柔到
    更柔，胚芽开放在海中，两个人进入水中的尖叫！旋动的尖叫！液体都流动起来，流动着的
    海水，抓住海中鳐鱼两侧巨大的翅翼，驾御着它向透明的淡蓝色的珊瑚海深处进发，许多蓝
    水母圆溜溜地飘动着透明的膜顶伸缩着前进，大群的电鳐鱼、光乌贼跟随着。从海中宫殿的
    废墟里潜隐而出的龙头，正挥动嘴中的令旗，召集海中新生命们会集于此…翁戎螺！凤螺！
    马蹄螺！鹦鹉螺！蝶螺！石玉螺！蛾螺！缎螺！翻车鱼！笛鲷！银汉鱼！黄鲷！赤鲷！梭鲷！
    丝尾鲷！青鼠鱼！石鲽鱼！球状的刺〖HT5，6〗鱼〖KG-*3〗屯〖HT5〗！布满闪电花纹的巨
    章！……油灰！银灰！柠檬黄！日黄！金红！砖红！钴蓝！淡妃！品蓝！银绿！油蓝！米白！
    血牙！酒红！蓝靛！月灰！米驼！红灰！茶绿！蟹灰！赤豆红！松石绿！白垩！沉船的龙骨
    上，系柱上，断开的顶盖上开满了沉静鲜艳，飘逸柔蔓的珊瑚枝，牡丹珊瑚！虎皮珊瑚！脑
    珊瑚！角蜂巢珊瑚！海团扇！角贝！贻贝！空褶海绵！管海绵！巨大而和平的能量之水紧紧
    地，深深地包围着它们。
    海蛇海鳗从钢铁的石窟和堆垒的轮胎中婉蜒而出。
    一枚巨大的车磲从海龟白骨累累，重壳叠布的坟场中悄悄移出它的波状壳，阴阳两瓣张开来
    了，里面流出粘液似的肉质，大蚌的双壳里透出一束幽幽的蓝光，神秘地流溢着，张开的壳
    与膜之间藏着一枚圆圆的，灵光射影的大珍珠！
    她觉得是他的手在车磲的双壳合上之前掰住，捏取了大珍珠，握住珍珠的手张开来，淡蓝色
    的柔光越来越亮，周围的海蚌中飞天们背珠裸体而出！手持身缠长长的海藻海带！一圈一圈
    的生物环游着！骑在须鲸花斑脊背上的裸飞天！海豚！海牛！海象！海猪！海狗！海兔！海
    鹿！海王蟹！龙虾！海龙！身背小珍珠手执珊瑚枝的孩子们！手持海帚的翁妪们！还有身着
    鲜艳彩靠的女武人从珊瑚礁盘上舞起，穿过古城和海底神庙的男武人，都将手中的武器丢弃
    在海底上！荒凉的海底长满了海树！海草！穿过破船和洞窟的鱼群走圈圆场！靠旗！云肩！
    长翎！水袖！黄孩子飞天！白孩子飞天！黑孩子飞天！红孩子飞天！翻滚腾挪！俯仰倒立！
    无数只无毒水母是游动着的鲜花！巨大鳐鱼周围有水族们围拢跟随！鳐鱼后尾尖刺上托着的
    那颗大珍珠发出了蓝色的幽光！
    那个在大宇宙中生命的蓝色水球!
    他们从遥远的地方听到了半人半鱼的海神呼唤归来的螺声和号角。
    两只扭腮鳟，淡蓝透明的皮腔过去纠缠着，现在分开了。
    当他站起身来，一丝亮亮的细细的液体闪了一下，从他身上遗落在脚下的野芋叶上和他的小
    腿上，刚才在泉眼旁听到的声音又出现了，楼下院落石板地上明晃晃的月光下一只野兔竖耳
    立在那里，双爪似在作揖，后腿啪啪地拍着地面。他们俩都听见了看见了。
    他抽出裹在衣服里的长笛时，背后响起她清楚的唱腔，那声音绕过古戏楼的柱子，直上天外：
    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哇，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回来的路上，湖畔林中夜鹰和大杜鹃叫起来了。
    林向老袁问起那个轮毂，老袁说他把它扔了，还往上撒了泡尿。
    林志自言自语：“希望上面能长出蘑菇什么的…”
    马燕在回来睡觉前往身上洒驱蚊水的时候，又摸到了那个莲蓬。那边老袁和女伴的酣声已经
    响起来，林在暗处看见马燕又把北海公园捡的那个莲蓬放在鼻下，闻了一会儿，就把莲蓬转
    向了对着月光涌进来的窗户，盘上的每粒莲子都发着幽幽的光芒，尤其是那颗最大的。
    中子源已经在密集的燃料里释放中子了。
    薄被上散发着日晒后的那股香味，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凉风幽幽的。林志伸过来的一只手为燕
    拉了拉被子，燕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