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声

从洞中贯出，择路过岭，又望见了长城。
    山尖上起起伏伏的敌楼，废弃了的城墙遗迹就在前面的山上延伸，马燕和林对着颜色趋暗的
    空谷和高山大喊起来，“—噢—”，透过细细的雨雾。
    承前启后的古长城，很厚，很实，墙道宽一丈，敌楼连成一气，在群峰间折了一个弯，现在
    飞天所持的三条飘带交结在一起，遗落在大地的高岭之上，它暂时撕裂了，淤积了，塌毁了。
    大狂鸟在缩脖楼顶上昂昂雄飞，长城上凉风飕飕，下面的荆条和树一样高，蒙古栎和核桃楸从阳坡墙基下翻卷上来，马燕伸手在雨水中摘了紫色的桑椹，把桑椹含在嘴唇间，向他努嘴，他吻了嘴唇，吃了桑棋，打开水壶喝了口水，由于阵阵山风，壶内发出乌乌的声响。那边马燕哼了一段南梆子《山风吹来一阵阵》，极柔美。墙基台面上长一些高原细叶草和青蒿，东西墙上无植被，东面的已经瘫塌；西有台阶，但在半截的地方冒出了山崖。黄腹灰在城墙附近的林中飞跃，谷间的树林绿茸茸地簇拥，陡立的城墙一直向上，大颗的雨水经不住他们掠过的肩膀和手，从凉习习的灌木上跌落下来，潮漉漉的砖道上，偶然踹开的砖下蚯蚓和蜈蚣打着卷儿，砖石或黑或绿或白或褐或灰，阵阵流雾扫来略带清苦的气味，水打湿了马燕的裤子，手臂和腹部，一只螽斯蹦到碎砖尖上，淡绿色的肚子一鼓一鼓地喘气，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挨近它，手指拢成扣盖状，猛然蹲下扣去，可绿螽斯更快，后腿细细尖尖，弯曲的膝部猛地一蹬，鼓动着透明的翅膀呈扇形丝丝拉拉地飞到几步以外的墙道草丛中，她冲过去再次扣去，脚下碎砖乱响，螽期再度飞起看不见了。
    
    古老的，大段的长城愈发显露出自然本状，长长的墙路两边的垛口和箭孔完全废破了，塌落
    下来的砖石一部分掉到墙下去了，另一部分遗落在墙路的边缘；墙道长满绿棘，紫荆和高高
    的硬叶草，带刺的野酸枣灌木，酸浆，水线莲和沙参。长城沿险峻的山脊向上蜿蜒爬升，树
    木葱葱笼笼地布满城墙两翼的山坡，有时竟爬上城墙，只有中间的部分窄窄地露出来。云雾
    和他们一起进出着座座敌楼，天然巨岩上筑建的船蓬子顶敌楼，葫芦顶敌楼，一个接一个，
    双眼(窗)，三眼(窗)，五眼(窗)敌楼，直至九眼楼都默默而孤独地立着，越往上走，长城塌
    毁的程度越严重，但仍维持出一道强有力的轮廓。过了一个山头长城又向下婉蜒。
    密密叠叠的枝干已经从两侧的墙基下伸延到了城道上，偶有古松穿插，上面紫荆笼罩密布，
    浓郁的苦味直往他们肺里钻，山风很爽。她在前面，走得更快些，黄色的雨衫在飘摇。雨雾
    中隐约可见的圆形垒石烽火台，北坡上繁密的树深处有几处村落的房舍，很遥远，西陡崖惊
    险地向下切去，直下谷地。
    他们接近了那座林中高大的关隘，关楼已毁，台下悬出一个石券门洞，洞下野蓬青青，金翅
    鸟、海龙、长吻鲸、独角兽，交叉的金刚杵等浮雕形象模糊地刻在洞边，洞内四尊天王石浮
    雕，风调雨顺(持剑，弹琵琶，持伞，持蛇)四天王像各有残缺，风天王头部缺失，手中长剑
    中断。燕说：“管理空气的风天王头都没了，就知道城里为什么污气冲天。”她拿着一枝大野
    芋叶子在洞中跳来跳去，从每个天王的身上拂过，边拂边说：“活起来了!活起来了！”
    这边林志喊了两句：“…澄清黄河水，…扫尽长城灰。”
    离开大门洞往后是一段弯曲回折的长城，两个小时后，他们走近了一个敌楼，巨大的岩石做
    为基础，堆砌的顶部已有些瘫塌了，都被雨打湿了，从楼侧绕过去，在一个小拱门外停下了，
    石券门上部相向镌刻了一对并蒂莲花，幽深的拱门内透出阴郁的气氛，进入之前她悄悄抚摸
    了一下凸出的并蒂莲。敌楼内顶是分瓣穹顶，还可以清楚地见到遗留的竖井，当时可以梯道
    相连上下。墙壁城砖上有“万历六年镇囗骑囗营造”的模糊字样，脚下破碎的是二层塌落下
    来的虎头饰瓦当和断裂的脊吻，窄梯直陡，上到二层，丛林和灌木茂密地盖住了一大半出口，
    为得到这一甜蜜的圣境他们砰砰心跳，暗光照在两人脸上，他走过去扳住她的身体，吻蹭她
    侧面的脖子，他的嘴唇顺着她的嘴角贴到了她的柔唇上，优雅不大的眼睛在他的吻攻下微微
    地合上一些，眼皮儿间遗露出闪闪烁烁，之后两人走向下面透亮的箭窗，箭窗之外是莽莽苍
    苍的群山。
    楼的转角处的箭窗下，一门锈蚀的古炮对着券拱形的窗口，黑黑的炮体上坑坑凹凹，“□□
    三年铸神威”的字迹凸出炮身，破损的炮口倔强地对准窗外黑云下城市的方向。
    又起大风了，紫色的云团呈涡流状压过来，彼此的生命在手忙脚乱中浑然开放了，那些束缚
    之物——两人的衣服被狠狠地扔在了一个角落。
    她双手按伏在古炮宏大的圆柱体上，背向着他，自如状态的黑短发向下略垂；他的仙人树从
    沙漠中长出来，跟大炮的炮口同一个方向，顶头的液汁亮晶晶地闪烁。她圆美的双臀被精韧
    的细腰束缚着，衍生的细毛在风中抖动，中间券门般分开的肉中悬滑出一撮白色的液流，雾
    光在双臀的圆面上变幻。他，一头浑身着火，向前直进的麒麟，在咽咽自语：我有麋躯，我
    有龙头，我有鹿角，我有狼额，我有鹰爪，我有马蹄，我有虎耳，我有鳄棘，我有鳞身，我
    有狮尾！豁豁地，油油地一贯到底，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纵去，生之欲，死之歌从底
    下冉冉唱出，雨从窗洞外打进楼内，地上的乱石溅着水滴，树枝和墙垣间的蜘蛛网在风中颤
    动，蜘蛛顺着丝网快速爬向角落的黑暗之中，圆臀上逆光亮细的汗毛颤动着，卷曲密蹙的湿
    唇在弹性肉体的挑入斜出下，边缘也跟着带进翻出，像张张合合的海蛤蜊肉，更迭轮次，同
    体合流，圆融大化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那是雷！
    窗口向东对着更高的山巅，险陡的城墙台阶上是排列成梯，节节向上的灰褐色障墙，坡度几
    乎超过60度，它的最高点就是顶楼，它的南面和北面之下都是悬崖绝壁。又开始了，他先
    坐在炮身上，在她热烈的起伏之后，他从外面的墙道上揪了一撮细碎的花瓣，之后让她停下
    来，双刃斧光滑圆满，柱上狂蛇游走，花瓣洒在粘满□□的生命上，落在兰花唇瓣上，他和
    她再次融合，他完全抱起了她，站起身来，紧靠坚硬的墙壁，敌楼上面雷的轰鸣震动着整个
    楼的墙壁，雨水从顶棚似的树枝上，颓堞败垒上倾流下来，生命和生命柔韧地埋入滑出，协
    然互荡，整个岭谷都沉浸在收缩与膨胀之间，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他举起她放在他的双肩上，她手抓绿藤在林志肩膀上起伏拱冲，仿佛巨树上攀附跳跃的一只
    野兽，一只雌性猴子，含混不清吼叫在这片绿色的废墟之上，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更不
    是世界语，是人类听不懂的另一种生命的语言，是一种兽语，连续不断，泼辣激昂，是失去
    了她故有家园和领地的孤独野兽的嗥叫，她一手抱住林志的头，一手揪住他的耳朵，林志的
    双手围绕着她，像围绕她无数枝枝干干，她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寻食松萝和果实。
    敌楼仿佛台风中斜摇欲沉的海船！
    “抱我出去！”
    “好!”
    大雨打在两人身上劈劈叭叭。
    水流顺着无墙的墙道向下奔流，在一个低凹处向外下泻，在大风中形成斜流的雨帘。在灰蓝
    的敌楼南券门之外，在漫山遍野的绿绸缎般滚涌的林木之间，在灰色的第一道障墙之间，在
    瓢泼的大雨和枝形闪电之下！
    炽热的硼液中，神秘、密集的燃料此时正放出蓝莹莹的核光！压力壳中激昂的声音！
    拉链般的长墙，被真正强大的拉锁拉合在一起了！
    他们动作着，清楚地看见弯曲、连续的宏大闪电在顶极之楼的轮廓后面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
    焰，一个很近的霹雳猛击在孤傲的黑色楼顶上，楼顶女儿墙上的方角建筑迸溅开来，急速下
    落的砖石砸在障墙之间，稀里哗啦。
    一种声音，一种遥远而又新鲜的声音；一种鼓声，突破污浊的鼓声，由小至大，由缓至急地
    传来，那是曾经深埋在地下的青铜鼓鼓群发出的号召的声音！许多铜鼓从大地深埋的地下破
    土而出，带着泥土的纷纷坠落飞升到空中，红色、褐色、青色的大鼓翻飞着，巨大的闪电之
    槌敲打着鼓面。
    风天王执剑出现在雷电之间，下面的森林狂舞翻腾着绿色的水袖。
    盛大的乐舞中
    〖HT〗祭天祭地的仪式开始了！
    〖ＺＺ（Ｚ〗迎〓神〖ＺＺ）〗
    〖ＺＺ（Ｚ〗奠玉帛〖ＺＺ）〗
    〓〓〖ＺＺ（Ｚ〗进〓俎〖ＺＺ）〗
    〓〓〓〓〓〖ＺＺ（Ｚ〗初〓献〖ＺＺ）〗
    〓〓〓〓〓〓〓〓〖ＺＺ（Ｚ〗亚〓献〖ＺＺ）〗
    〓〓〓〓〓〓〓〓〓〓〓〖ＺＺ（Ｚ〗终〓献〖ＺＺ）〗
    〓〓〓〓〓〓〓〓〓〓〓〓〓〓〖ＺＺ（Ｚ〗撤〓馔〖ＺＺ）〗
    〓〓〓〓〓〓〓〓〓〓〓〓〓〓〓〓〓〖ＺＺ（Ｚ〗送〓神〖ＺＺ）〗
    祭祀天地的仪式正在进行，长翎子飘起来！大盾牌举起来!金，石，丝，竹，匏，土，革，
    木乐器响起来！
    
    之后，他们穿了衣服。他站在券门口捧着那枝长笛在吹，迎着雷声，迎着闪电在吹，在马燕
    眼中他仿佛捧着一道闪光的长城在吹，而且吹响了，声音从每个楼上的孔眼中喷逸而出，带
    着森林的味道……延持数秒钟的闪电之树急速地旁逸出巨大的，明亮的根须，从云中呼啸而
    去，在大地的颤抖声中，直接地栽进了远方的群山之间，滚滚包围过去的乌云里，能量的血
    脉在闪露。他们拥抱着站在滴水的箭窗前，在风的摇动中从她的拥抱中移出向券门那边走去，
    在门口回头向她偏了一下头：“跟我下吧。”就跌跌撞撞走出东面的券门，不见了。
    她把她的包塞进他的背包里，提着奔到券门口，大风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和身上，长长的灰
    蓝色的障墙上，隐约可以看见那个人在向下奔跳，能听见他断续的嚎叫，灵活得像一只腊玛
    古猿。
    身边突然发出声响，一条青绿的蛇从她脚下的乱砖堆中游过，细长的身子摆动着，她惊叫一
    声，从旁边跑上墙道，追上了他。
    她发现他这时停住了脚步，向下的一个长城三叉边拐角处，一只孤独的，布满花斑的豹猫！
    横立在断裂塌陷的城墙边上，双眼向上紧盯着他们俩个，他扬扬手，豹猫猛地低头伏身，呈
    预备攻击式的姿态，她从背后叫起来，恐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蹲下来在包中摸索着那把
    □□，嗓子里发出呼呼的低嚎，他(和它)僵持着。
    她忽生一股无名的勇气，从他背后跳出，向豹猫挥了挥手，仿佛对野兽打着招呼的妙音天，
    豹猫颓然地松弛下来，起身向一个缺口走去，还两次侧头向他们望着，一条后腿有些拖拉，
    好像受过伤。
    这时，顶楼旁边的云层里飞出一个飘飘乎乎的蓝白色火球，飘向下面并在半空中猛的一闪，
    野豹猫一缩头，倏然跃下城墙，像一道迅即划过的弧虹消失在丛林之中，他急忙按着她一起
    趴下，紧接着上面传来沉闷，而后清厉的爆炸声。
    远处的浓重雨云在群峰间螺旋式地滚涌，乌云背景中闪电照耀如神经之网彼此沟通，电光不
    断地导入东边的群山和草甸之间。
    他们从豹猫跃下的城墙缺口处下山了。巨大而辽阔的谷地布满高大的森林，绵展的边沿是残
    缺上举的岭脊和垭口，整个地势像一个宏伟的绿盆，残余的乌云从西北向东南压过去，像巨
    蚌合下来的大壳顶天敝盖，但从乌云中透射下来的阳光已经妩媚地流渗进森林顶部的一部
    分，光鲜明净，森林在暗与明的光影中呼吸起来。
    阳光终于从浓淡不同的绿色林间透进来，凉渗渗的雨水掉在林和燕的头顶上，溪流的湿石上
    跳跃着松鼠和野鸡，石岩姜叶上的黄色孢子粉和着雨滴向下滴着，两只蜗牛正奔走起来，从
    狭窄的山涧传来雨后溪流瀑布的声音，振奋的鸟鸣中高勃的山影从雨雾里浮出来。
    他们蹬上了山脊，东面还有些阴沉，灰暗，洗过的群峰中露出一莲蓬形巨岩，上面一片上下
    错落的山中庙宇，庙宇群前螺钿似地冒出一尊白塔，在阳光与乌云中明暗分明地闪烁，那就
    是韩哥说的娘娘庙，他说庙里还有喜神殿及十二音神壁画以及一尊梨园先辈敬献的石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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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燕和林后来将一把野花献给了娘娘庙，还烧了几炷香。壁画依稀可见，石花瓶静静地倒在
    地上，庙里很破。
    太阳倏倏地辐射出大章鱼般的光芒触手，抓住了谷中桅杆似的森林，抓住了船帮般的两侧高
    岭，将这艘巨大的峡谷之船渐渐拖入金黄色的深渊之中。
    云海起来了，古舟蠢蠢欲动。
    动力的，光明的，灼热的能量之流上的古船！连同女娲老祖母所造泥人的这两个小小子孙，
    将去修补再一次塌毁的天之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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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面的遥远处就是亚高山上的大草甸子。
    宿于老乡家已是晚灯闪烁的时刻，几个朴实的小孩子为他俩开了门。
    大草甸上浓雾弥漫……时隐时现女性纯净而真实的裸体，像大自然的灵魂正在出没……马燕冲进充满生命力的牦牛群……万紫千红的草花为真正的飞天所播……
    一对儿雉鸡标本，实为人类和自然合谐的精神象征，四眼圆睁控诉一切愚昧与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