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妒

第33章


  眼看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拮据,可惜孟敞从小养成的大手大脚的习气却没有丝毫改变。每周至少要去上好的餐馆打一次牙祭;自从老婆走了之后,家务活自己也不会料理,只得花几百元请个保姆;对于每日的生活费,保姆说是多少,他就基本上给多少,从来不会自己去菜场、超市问问价格……
  这日,孟敞将孩子扔给保姆,到江南某小镇寻访一位故旧散散心,返回时错乘到桃叶渡附近。游览了一番胜景,感觉到肚子里咕咕直叫,一抬头看到一家“五味斋”的小吃店,店里十余张快餐桌,每张桌子连着四把座椅,收拾得整洁干净,令人食欲大增。孟敞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和一笼小笼包子,他正要掏钱付账,才发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尴尬之极,嗫嚅着:“我钱包里本来有几百元的,还有银行卡、信用卡、身份证……”
  服务小姐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客气:“我不管你本来有多少钱,只要给9.5元就行了。”
  孟敞的脸刹时涨得通红,他平生何曾为这么点小钱受过此等奚落!想当年他一万多元的宴席也没少赴过,他出去消费根本不用带现金,只需要龙飞凤舞“孟敞”两个大字,谁敢不买他的帐?那些商店、酒楼、茶馆、桑拿老板还一个劲儿地称他的字写得潇洒,得了大书法家怀素的真传,惟恐他不在那儿消费……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进得门来,先付了账,然后将大瓷碗递给厨师。“济弱,你们家今天怎么没自己做饭?”厨师一边麻利地将三鲜面夹进大瓷碗里,一边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男孩答道:“白阿姨昨日回家去了,要今晚才来,妈妈饭做少了点,就买点儿将就一下。”
  而餐厅中间,服务小姐与孟敞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客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扭过头来看热闹。济弱听了数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出乎意料地,济弱走到二人面前,对服务员说:“阿姨,这位先生的账我帮忙付吧。”
  服务员倒是好心地提醒济弱:“这年头骗子是很多的,我们这里经常有吃完饭不想付账的人,推说自己的钱包被盗。”济弱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孟敞一阵,认真地说:“不,我相信这位叔叔说的是实话。”说着掏出一张10元面值的钱来,收银员摇着头笑他傻,找了他5毛钱。
  看来还是小孩子心地善良,没有一个大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小男孩!孟敞心中五味杂陈,跟着小男孩出去了,问道:“喂,小朋友,我并不欠你的,刚才你为什么要为我付账呢?你就不怕我不还你么?”小男孩答道:“从小我妈妈就跟我讲,要为那些困难的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你妈妈真好!”孟敞由衷赞道,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去见一见这位好心的妈妈,“你能带我去见一见你妈妈么?”
  济弱迟疑了一下:“只是我妈妈很忙,轻易是不见外人的,包括很多新闻媒体……只怕也没有时间来接见你。”济弱的话更勾起了孟敞的兴趣,孟敞连连摆手:“没关系的,就算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孟敞随济弱拐进了五味斋后面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胡同的尽头是一个围以铁栏的小小院子,园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天使园”三个大字。时值仲春的季节,园子角落的野荼蘼开得极艳极浓,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仿佛所有的春色都集中在这里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场中心快乐地玩耍,有的荡秋千,有有的踢毽子,有的滑滑梯,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刚会走路。
  孟敞很快发现在场中玩耍的全是女孩。其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双目失明,她坐在秋千上,正被另一个健康的小女孩推得老高,惹得她咯咯直笑,她的笑声是那么的快乐无邪,仿佛从来不懂得自己失去双目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另一个小女孩才三四岁,虽然一条左臂没有了,但她依然快乐地坐在跷跷板上,另一头坐着大她几岁的孩子,小心地控制着力的平衡;还有一个是兔唇,正在跟几个小朋友藏猫猫。一个年近四十的少妇一边拾起地上的几片碎纸屑,一边照看着场中的孩子;在她的旁边,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汉子正在修理一架跷跷板,捶捶打打的,忙得满头大汗。
  “你妈妈就在这里工作么?”孟敞问道。“是啊,”济弱说,“我妈妈是天使园的园长,这里的姐妹共有17个,从小被自家的父母抛弃了,都是我妈妈收留下来的。”
  孟敞惊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钱来养活她们?”
  “这些钱主要是由教会定量供应,还有一小部分是社会人士和海外捐赠的。”
  孟敞又问:“你妈妈一个人照顾得来么?”
  “好多叔叔阿姨有空都会来帮忙的,再说我放了学或星期天也可以跟她们一块儿玩啊!”孟敞还想问,济弱已推门进去,高声喊道:“妈妈,我回来了!我还带回一个客人,他想见见你。”
  听到此言,少妇有些不悦地回过头来:“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么,拒绝陌生人随便来访。”孟敞看到她一双水杏眼角已有了一两丝鱼尾纹,若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睫毛有些翘翘的,虽是近四十的人了,风韵仍不减当年。她脸上洋溢着纯净而圣洁的光,不带有一丝当初的迷茫愤恨。孟敞脑子里蓦然跳出一个鲜活的倩影来,他愕然问道:“你是……”
  少妇深深地瞥了孟敞一眼,他虽已是不惑之年了,然而头上的那层清霜似乎也来得太早了一点;明朗的眉眼还留有当年的痕迹,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风流倜傥,多了几分迟缓滞重;身上那套西服也还是名牌,不过已显陈旧,甚至还略有几点污渍。
  少妇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阴影,随即柔和大方地一笑:“哦……我是天使园的园长。请问您就是济弱带回的客人?”
  “我……不不,我只是路过随便瞧瞧……”孟敞满面羞惭,狼狈而逃,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了。
  2009年3月6日于浙大西溪校区
  一个孤独的掘墓者
  早在多年以前,我就想过写一部关于自己家乡的小说。2004年春节,我没有回家,一个人躲在冰冷的宿舍里用手写,但由于乡土部分内容太过沉重,常常是一边写一边哭,以致于数次难以为继,初稿勉强写出了5万多字。但我很不满意,因为我知道,乡土部分由于投入激情过多,甚至激情泛滥,缺乏理性的思考和沉淀;而都市部分,又限于经验之贫乏,我又很少看同类的都市小说、电视,难免失之干瘪。因此,我从未投过稿,更不敢呈送给我熟识的编辑和作家看。
  从2004~2009年的数年间,我曾数次想修改,但每次提起笔,胸中激荡的那股悲愤之情便将我全身心淹没,连握笔的手都不能自持,只能搁下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沉下心来,真正地超越自我呢?虽然隔了四五年才再次提笔,但它就像一件未完成的任务,时时刻刻折磨着我,使我没有哪一天会放下心。
  2009年春节前,有一部武侠小说已经写了数千字,但,似乎没有任何预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要将《尘缘妒》改为长篇,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感到非常吃惊。当我写到以前觉得比较悲惨的而写不下去的部分,心中依然比较难过的时候,我就暂时停下来,默默地向上帝祷告,求祂给我以力量,使我变得更坚强、更理性,不再像以前那样还没动笔便哭得泪水糊满了纸。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祷告,非常奇怪,这次修改的幅度相当大,基本上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了,增补的内容也很多,但进展竟然异常顺利快捷,思维非常之连贯,我不能不将之归于上帝的恩宠。
  写这部小说,我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厌恶。我之所以还会坚持下来,只是为了达到一种“立此存照”的镜子的效果,让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看一看,那些女孩子们过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感觉自己更多的像是一个掘墓人,我不是想刨一个坑去埋葬谁,而是把那些曾经活埋过人的墓穴挖开一个洞,将其中的腐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尘缘妒》批阅五载,增删三次,最终定稿约12万字。当我把它修订好,虽然已累得连思维都不怎么清晰了,我依然有一种卸下千钧重担的感觉。不管它写得好不好,我总算认真地做完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平生最怕做事虎头蛇尾,我总是顽固地相信一个人平时的做事风格与其人生结局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即使有些事做得不那么尽人意,我依然会竭尽自己的所能去完成。
  我曾经多次考虑过阿蔓的结局,有一天,我想起自己曾经对我先生说过的话:“如果我60岁以后退休了,我希望到孤儿院里去做做义工。”所以我把这个归宿留给了我笔下的阿蔓。不为别的,只为给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们送去一点温暖。也许我不是父母眼中的孝子,但我一定是上帝的子民。如果父母的行为过于偏离上帝的旨意,我宁愿站在上帝这一边,因为只有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
  但我依然请读者不要试图去我的小说中去寻找生活的原形,猜测文中的谁对应生活中的谁。在此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文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生活中可以找到百分之百的对应,有时一个人身上集中好几个人的特点,有时一个人的特征又分摊给好几个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很难一一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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