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澹澹兮生烟

第57章


  无欲无求,清心绝爱。修仙的八字真言于他是本性,不需要后天压抑就能达成。
  这是碧忽上仙的幸运,是郁舒寒的不幸。
  
  二百零七岁的时候,他成为六界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未满千年就达臻化之境的上仙。在他之前最好的记录是一千一百四十九岁,两千年前的玄冥上仙,后来坠入魔道。
  
  上仙,去滞欲而离嗜爱,洗神灭念。
  
  从来不是因为修到上仙而忘情绝爱,而是因为忘情绝爱才能修到上仙——倘若天性就是如此呢?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仙界之人为修到一个金仙耗费万年也是常事,而他以百岁之龄独登上仙之位。纵使他是上古遗族,而众所周知上古遗族几乎一概天生资质绝好,也从没有谁似他这般光辉耀眼,一人将千万众生皆压了下去,在他炫目的光环下唯有羞愧。
  郁舒寒,是碧忽的骄傲。亦是整个仙界的骄傲。
  若是他早生三百年,六百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仙魔大战天界必定不致惨败。
  
  世分六界,仙,人,鬼,妖,魔,神。天界是仙界里单独划出的一部分,以玉帝王母为尊。神界在远古众神陆续陨灭后,已是名存实亡,只余一些上古遗族和从仙界转过去的上仙天仙撑着场面。而一向纷乱的鬼界在一百年前,被号为烈姬的女子以雷霆之势在一月之内收伏归一,霹雳手段,绝高修为。因为她只是将六界各自为政的大小鬼们以及冥界不收的孤魂野鬼收归帐下,并不干扰隶属天界的冥王殿,倒叫天界众人无法拿她错处。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身的本事罢。这个谜一样的女子突然出现,身负绝世修为,从她轻易收服鬼界赫赫有名的六大鬼雄就可窥见一斑——那可是连天界的大罗金仙都不愿去招惹的难缠人物。而她手下的大风、九婴两员大将也是极为棘手的对象,本身是上古遗族,死后魂魄沐千年日月精华,虽是鬼魂,难有敌手。此外,妖界的君主似是与她交好,妖族的魂魄一概分到她手下,任由她决定去向。
  
  于是五界众生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烈姬莲烬的鬼界霸主地位。
  
  这些事情本来郁舒寒都不会知道,若不是玉沉烟有段时间成天在他耳边叨叨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的话。他一向是个淡泊的人,或者说难听点,是一个自私的人,不会去关心与他无关的人的死活。所以当年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拒绝了碧忽的掌门人之位。他对师父说那个位置自己坐不好。
  
  然而有些事情你躲也躲不开。命运如此彪悍,从未给你说“不”的机会,翻一翻手就叫你的人生从此由洗具变成泣涕泗流的杯具。
  
  若不是那个叫做蝶沁的女孩,他今日或许已经突破臻化之境,迈入仙家的终极梦想归墟之域了。
  一百年前,空云塔上。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恰好是立冬。
  蝴蝶是活不过冬天的。
  
  乌云遮蔽了圆月的光辉,屋里没有点灯,酽酽夜色从细细的窗栊隙间渗进来,一室冰凉。
  
  少女的脸庞在暗夜里苍白到接近透明,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开。床缘上的人出神地望着她犹带稚气的面容,眼底流转着谁也猜不透的微光。
  三年的时光吵吵闹闹的从面前倏忽而过,他突然觉得时间在这一刻是如此漫长,而他将在今夜做出一个他已经猜到结果却仍是不得不做的决定。
  ……或许他不必那样,毕竟他当初是为着师父的缘故答应那件事,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约束他。
  
  可是若是师父还在,她一定是希望自己那么做的吧?一个人的生命和六界众生的延续孰轻孰重,她一向是看得很清楚的啊。
  ——所以,他还是该那么做吗?
  闭了闭眼,感觉深深的无力在四肢百骸来回涌动,令他这样疲倦。
  ……为什么造物一时闲情所开的玩笑,却总是要来他收拾残局,要他一次又一次把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推向深渊?
  
  
流光镇
  这是苍旻南方的一个小镇。
  
  这是苍旻南方一个很有名的小镇。
  
  小镇名叫流光。
  
  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流光镇之所以驰名千里,主要是因为这里盛产两种好物:一是才子,二是佳人。才子的歌颂使得此地名声大振,而“进贡”到皇宫的佳人则使得小镇百年来不断获得圣荫。
  小镇其实不小,多年来不断的扩建,早已远比附近的城镇都来得气势恢宏。唯独在镇的东南边,一处不足五十户的小村,古风犹存,依稀有最初的模样。
  
  一年一度的流光盛事“七月七”,正是在这古朴的小村举行。
  
  小村有个雅俗共赏的名字:菱花。据说是因为当初最先落户此地的人家,女主人就叫菱花。
  
  七月七的主题是玉沉烟没有想到的——一个魔女的爱情。
  
  魔女的名字没人知道,大家都唤她神女。
  但是从自扮演神女的村姑从戏台后面走出来起,玉沉烟就清楚地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神女,有的只是一个口耳相传中被奉为天女的魔女。
  
  从服饰到妆容,无不明确地表明了她的身份。火红裙边上细密的回曲罗纹,是典籍中记载过的,魔界贵族专属的纹路,一如人间帝王朝服上龙纹。右颊边一抹小小的银粉勾就的新月,在灿烂的日华下闪烁着蛊惑的炫光。
  
  是神女,还是圣女?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当世人皆知,魔界的高阶女郎号为圣女,而九天之上的仙子,则称为神女,是神女还是圣女,决定了这出舞台戏能不能在圣明天子的统治下顺利演出。
  
  一段楔子,五折正戏,道尽一位痴情神女的曲折神生。台下感情丰富的怀春少女,看到伤情处,眼泪哗啦,个别神经纤维特别敏感的,便直接哭到在情郎的怀里。
  
  玉沉烟却看得波澜不惊。大约是前世小说看得多了,悲欢离合聚聚散散,多变态多扭曲的都有,是以看着这煽情有余、纠结不足的戏剧,倒无甚感觉。
  
  最后的结局也在她的意料之内: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火火的喜剧收尾。
  按民间传统,这种冲破统治阶级的爱情,最终基本都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为爱被打落人间的神女——就当她是神女好了——披着大红盖头,手里握着同心结,与一般被贬做凡人的恋人,拜了天地,一众化为凡人模样的神仙在一旁高声喝彩。在“礼成”的长长吆喝中,大红帘幕落下,整个故事就此终了。
  
  真是完满的结果。唐僧历完八十一难也不似这般锣鼓喧天的热闹收场。
  
  戏终散场,玉沉烟混在涌向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感觉很圆满。
  虽然是别人的嬉笑怒骂,但她好歹也算是跟着心绪不定一回。看到神女为了苍生大义毅然决定以身填天火之源,临行前转着弯子与情人凄凄话别那一幕,鼻子还有些酸酸的迹象。而最后喜庆的新人拜堂,更是让她心情大好。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更青睐俗气的喜剧,而不是赚人眼泪的悲剧。
  现实中已经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实在不应该连戏剧都来插一脚。
  
  回到住处时,已是华灯初上了。
  九樱鹅黄色的裙角在暮风中猎猎飘摇。望见玉沉烟,女郎笑道:“你回来了。饭菜刚做好,快来吃吧。”
  
  简单的三菜一汤,热腾腾地盛在盘里,桌沿的桐油灯散着熏熏然的哑香。小小的屋子内弥漫的是一种名为家的味道。
  
  女孩很开心地坐下,拿起箸子,随口问了一句:“我师父呢?”
  
  “郁仙人两个时辰前便出去了,到现在仍未回来。”
  
  玉沉烟一口汤呛在喉咙里。
  每次听九樱叫郁舒寒“郁仙人”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被砖头“啪”地砸到的感觉。
  唔,大约是平日看惯了师父散漫的样子,突然发现原来他还有个仙人的光环金光耀眼地笼在头顶,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说出去干啥?”话方出口又自己摇头,“我真是傻了,他去做什么又哪里会跟人说?”划拉两口米饭,见九樱还站着,指指凳子,“哎,你干站着作甚?菜会凉的。”
  
  九樱移开她旁边的一个椅子,坐下:“你不担心他?”
  “担心啥?他可是上仙呢,哪里去不得?吃饭吃饭,不用等他——反正他不吃东西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往美人碗里添进满满的汤,“我们赶紧吃了洗洗睡,明天早上还有热闹看。”
  “热闹?”
  “对啊,看热闹。”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皆是安静地吃饭,房间里只有筷子偶尔磕上瓷器时发出的清脆声。
  
  两个闲来无事的女人,吃过了晚饭,早早地爬上床榻。谁都没有睡意,于是天南地北地闲扯。
  
  “……就是说啊,我师父这人超难伺候的,别看他一副飘逸出尘样,没准下一瞬就算计你掉进棺材里,你还得感谢他替你找了个风水宝地!”
  
  “呵呵,你是这般想他?”
  
  “不然呢?哎,跟着这么个顶头上司,我算是认栽了。”
  
  黑暗里,九樱静静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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