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星期天晚上，陈彤突然从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笑初，秦木石他老婆工作调动的事，你知道吗？”她劈头就是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调动？什么调动？”笑初觉得无比诧异。
    “你居然不知道，秦木石简直太过份了，这么大的事情，连我都知道了，他居然不告诉你？”陈彤在电话里怒气冲冲。
    “到底是什么事，他没告诉我什么？”
    “据说他老婆下学期就要调到学校来上班了，说是新成立的什么宣传办公室，就是说他们马上就不是两地分居了。你不知道吧？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呢！”
    听见这句话，笑初的心猛得揪得紧紧的，然后又忽地一下全空了，仿佛失重一般直坠下去。没再听清陈彤后面一连串的质问，她满脑子里想的只是，下学期就要调过来了．．．．．．那么以后她和他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聚餐那天晚上他找她，想必也就是要说这件事的吧。只是，为什么并没有说呢？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甚至从未向她提及过此事。是难以启齿还是觉得不必提？也许是怕她知道了以后心里别扭吧。因为她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在心里更刺进去一棵尖长的木刺。可是，就算是无法开口他也应该告诉她啊，他不说，莫非她就不知道了吗？像现在这样由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难道她就不别扭了？心里就没有刺了？
    还有，为什么他坚持要约她在小操场见面？莫非他以为，她是个难缠的人，所以连家门都不敢再让她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秦木石可真就看错人了！在他眼中，她尹笑初就卑劣到如此地步？．．．．．．
    正想得凝注，就听见陈彤在电话里大声叫喊：“喂，笑初，笑初！你没事吧？”
    她回过神来，“我没事。”
    “你说，他怎么能不告诉你呢？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你，他到底想干什么？实在太过份了！笑初，你别再傻了，等他老婆来了，你还能怎么办？人家日日夜夜在一起，哪还有你的机会．．．．．．”陈彤的气仍然未消，在电话里吵嚷着。
    “别再说了，陈彤。我都知道。”笑初低声打断她。
    “唉，你呀．．．．．．算了，我不说了，你自己想想吧。”陈彤挂上了电话。
    刚才不想在陈彤面前表现出什么，所以她才故作平静，此时，随着话筒放下的咔嚓一声轻响，笑初的心中泛起一片浓浓的苦涩。
    虽然曾经一再对自己说，不在意是否能与他天长地久，只要彼此爱过就已经很令她满足了。可是，一旦那一天真的来临，她心里为何还是会觉得苦涩难耐呢？难道当情感真的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不愿服从命运的安排之后，就意味着你将从此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那颗心？
    所有的甜蜜都只是暂时的，终究抵不过永久，总会有甘尽苦来的那一天，到了那时才发现，甜蜜之后的苦涩其实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都是她自找的啊。其实她一直都能够看清现实的，可她却总是假装看不清。她自始自终都能够想得到他们的结局，可她却假装想不到。她以为自己可以忘却一切，只享受眼下的那一点柔情蜜意，怎么可能呢？
    一晌贪欢，就当真不知身是客了吗？就当真以为不在梦中了吗？对着空气中那个不可触摸的曾经的自己，她恨恨地想。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昨天还在唏嘘感慨着庄惜跟周老的故事，没想到今天就应到了自己身上。
    当然，其实她没有资格去跟庄惜相提并论，那是多么精致多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能想像出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美丽动人。然而，这样美丽的女人到了最后不过也落得个为爱心伤远走他乡的结果。
    那么，平凡若她自己，又还能奢望什么呢？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黑暗中一无所有的夜空发呆。
    第二天中午，笑初还是去找了秦木石。
    昨晚听陈彤说起那件事情以后，她突然对这段感情兴趣索然。但是，再索然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何况，她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愿被他误解，以为她是个纠缠不清的人。
    她甚至没有提前和他联系，就直接去了他家。她愤愤地想，有什么呀，反正我是要去分手的。
    他果真在家。
    打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诧和喜悦。她虽然一直在生气，却也看懂了那份惊喜，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起来。
    他问道，“你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
    她没回答，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等到进了他的家门之后，她才突然明白他不再让她来的原因。
    原来，这个房间已经彻底变了个样，从以前那个简洁的单身宿舍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温馨幸福的三口之家。
    动作真快啊，几周没来，旧貌就变新颜了。估计夫妇二人早就等不及了吧，收拾好房子才能迎接下个月的合家团聚啊。就是嘛，人家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贤惠的妻子，漂亮可爱的女儿，温馨的家庭。她尹笑初在这些面前又算什么呢？
    站在书房那张崭新而又陌生的纱发面前，她只觉得无比悲怆。
    她多么怀念原先放在此处的那张旧旧的小纱发，没有人知道，对她而言，那是多么难忘的记忆，在那上面曾经有过多少甜蜜的时刻。
    她以前总喜欢坐在那里和他闲聊，他总是坐在她的对面，微笑地看着她。往往一聊就聊到黄昏，随着太阳落山，屋子里渐渐暗沉下去，两个人都懒得起身开灯，就那样坐在一片灰暗朦胧之中。她还记得，在深浓的暮色里，茶几上摆着的两杯绿茶，总是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和气息，而他微笑着的清雅面容却是那样令她欢喜．．．．．．此情此景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但从此之后将是绝唱了吧。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了，再也不会。
    笑初不想坐在那上面，可站在那儿，一抬头，却又看见墙壁上的一张张照片，不觉触目惊心。
    他端了杯茶进来，看见她的神情，便也显出十分紧张局促的神情。
    笑初没有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她在想应该怎样开口？想了很多种方式，最后决定还是单刀直入。
    于是她问：“师母下学期就调过来了，是吗？”
    秦木石一听，立刻红了脸。
    笑初以往最喜欢看他脸红的样子，她最迷恋他无意表现出来的那种与年龄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符的谦逊和腼腆。然而此刻，她却只觉得那脸红十分刺目。
    “你怎么知道的？”他轻声问道。
    “听别人说的。大家都知道。”她故意强调了这个“都”字。
    他听后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见他这样说，笑初的心都要碎了，原本还抱有的一丝希望也瞬间消散。
    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是在向她抱歉说他辜负了她还是在向她道别？或者，他是否在以此表明这就是他们的结局？想告诉她，她再怎么深爱着他，也注定是无济于事。
    她的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泪水经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疼痛，仿佛眼睛里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硝酸。
    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难道你认为我会继续纠缠你，会影响你今后的幸福生活吗？”
    自从上次他到宿舍找她，然后两人分手，之后又和好，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在他面前说这样质问的话了。可是今天，她实在忍不住。
    她反复问着这句话，而他却只是沉默，一任面前的她哭成个泪人。
    在他的沉寂中，笑初突然发觉出自己的傻来，都已经这样了，结局既定再到他面前痛哭又有什么用处，只会更加失了自尊。
    想到这里，她强忍住就要滴落而下的眼泪，咬着牙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根本就用不着等到下个学期，我现在就可以发誓，我尹笑初永远不会再来找你，永远不会！请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们一家的生活。”
    话毕，她即想拔腿而逃。
    可是，她走不了，他突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无论怎样挣扎也丝毫动弹不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为什么？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笑初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泪水遍布在她苍白的脸上。
    “笑初，我求你说句话好不好？说你永远想和我在一起。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他在她的身后低语，一遍又一遍地。
    笑初不再挣扎，她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不翼而飞了。
    原来是这样，他一直都缺乏和她在一起的勇气，他不敢，他害怕。原来他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其实都是谎言。
    可怜如她，居然还把那当成是他的诺言。
    “如果我说了，你就可以放弃吗？可以放弃十几年的婚姻？可以放弃你贤惠的妻子？也可以放弃你的女儿和你的名誉吗？”她反问他，声音虽低但清脆有力。
    “我可以，只要你说让我放弃。”他松开了手，试图令她转过身来，想从正面拥住她。
    笑初使劲挣开了他的手臂，“不，我不说，我不想让你以后因此怨恨我。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逼迫你，也没想让你为我放弃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希望你为之痛苦，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说的。其实你自己也清楚，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早就决定了，不会到了今天还在想着让我给你勇气。”她的语气平静，却又透着无尽的悲哀和绝望。
    这一切，其实她早就看清了，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地不愿意相信。
    “不是这样的，笑初，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要你给我一些勇气。真的，笑初，你不要生气，你不要生气。”他不顾一切地再次伸出手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使劲地搂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而且，他似乎哭了，有冰凉如水的东西一滴滴落在笑初的颈间。
    这一举动，无疑令笑初满身的勇气和愤怒顷刻间完全崩溃。
    她无法再说什么，从他的话语和泪水之中，她分明能体会到此刻他内心的巨大痛苦，那种几乎无法压抑的痛苦其实和她是一样的剧烈。这痛苦可真是个魔鬼，它一直在折磨着他们，折磨得他和她最后只能彼此伤害彼此怨恨，可惜恨过之后，那痛苦却仍然无法消除，反而愈加强大。
    其实他们这又是何苦呢？毕竟曾经爱过而且正在爱着的两个人。
    她的心忽地软了下来，温顺地倚在他怀中，并且轻轻伸出手去，温柔地上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觉察到她的这一举动，他亦将她抱得更加用力，同时轻声自语，“笑初，别离开我好不好？你别走，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令人生怜，简直无法将其与讲台上那个叱咤风云自信无比的秦木石联系在一起。笑初不禁想起答辩时的他来，如此具有大将风度，好像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间。可是现在，还是那个男人，却软弱地在她的怀中哀求。
    她不觉心痛，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将秦木石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切，难道不是她的错吗？
    她忽然生出无限懊悔之情，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