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60 第一章 还不清的债


所长今天很健谈,等到散了会,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笑初本想去研究室看看,她今年带的两个学生论文快要开题了,不知她们进行得如何。可想是这么想,脚却一点也抬不起来,就算去了,这会儿见了学生,她也怀疑自己有没有心思看她们的论文。
    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决定还是直接回家算了。
    把车开进车库,中午的车库很安静,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的保安坐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盒饭,一股子红烧豆腐的味道直扑过来。
    笑初停好车,又从车里拿下刚才顺路买的菜,这么心慌意乱的时候她居然还能想着买菜,可见平时的习惯是多么强大,然后神情木然地上楼回家。
    家里很安静,道新和子言中午都不回来,平常白天也只是她一个人在家。
    换上拖鞋后的第一件事是把菜拎到厨房,虾要放在冰箱的保鲜柜里,花蛤则要用淡盐水里泡着,让它吐吐沙,晚上吃的时候正好。其实家里还有排骨和鱼,但是昨晚临睡前,子言无意间说了句“想吃妈妈做的虾了”,结果她今天一看到活虾就忍不住买了些。
    收拾好这些,已是一点多钟了,笑初倒也没觉出饿来,便随手在冰箱里拿出盒酸奶喝了,就当是午饭。
    喝完酸奶,笑初就走进设在阳台上的洗衣房里去,先把全家昨天的换洗衣服扔进洗衣机,想想儿子的床单也该换了,于是走过去拽下来也扔了进去,让洗衣机自己运转着,这边给子言找出干净的床单换上,顺手又给他整理一下地上乱七八糟的玩具和书。其实她喜欢做家务,每每在重复这些细碎而家常的动作时,心中总会有种平凡的快乐。
    正忙着呢,只听见外面自己的手机响了,她的手不由得一抖,竟然有些心慌起来。好容易从包里拿出电话,一看是道新打来的,这才松了口气。
    “笑笑,在家里?”只有道新才这样叫她,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口。
    “嗯,刚回来,你吃饭了吗?”
    “吃了,今天会开得晚,刚吃完。你呢,吃了吗?”
    “随便吃了点。”
    “别总是随便吃,对胃不好,弄点热的吃。”道新叮咛着。
    “知道了。啰嗦。”笑初故意说,其实她喜欢听他这样啰嗦。
    “晚上我们要去云溪岛聚餐,我把子言带去吧,他喜欢玩水。”
    “会麻烦吗?子言现在太调皮了。”
    “没事,公司里还有几个人也要带着孩子一起去,这么多小朋友一起玩,他肯定高兴。我下午去接子言,然后直接去,明天下午回来。”
    “那好吧,不过换洗衣服怎么办?要不要我送过去?”
    “不用,我这里有我们俩的衣服和泳衣,不够的话到那里再买就可以了。”
    “那你们当心点,记得别让子言喝太多冷饮。”
    “知道,你自己在家也要注意些。”道新挂了电话。
    笑初放下手机,愣了片刻,起身去了厨房,得把菜收进冰箱里,晚上他们不回来吃饭,她一个人也用不着做那些菜,煮碗面就得了。
    然后,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给自己泡了壶茶,刚下来的新茶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幽幽地钻进她的心里。
    她一下子就想起最初跟道新在一起的日子了。
    ......
    那天,她从咖啡厅冲出来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的确是没有什么路可走了,从前虽然也总想着离开他,但心中却又难免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会有奇迹的发生......这希望虽然一日复一日地微弱下去,但总还是个希望,因而那时候虽然悲哀,却也不至于绝望到极点。
    但是现在,这希望终于消失不见了,就像是黑夜里燃着的一盏灯,油已渐少,慢慢地那光亮就由明转弱起来,而且越来越微弱,这时恰有一阵风来,灯捻子上的火苗被吹得左摇右摆,跳动了两下,又闪了几闪,终于完全熄灭了。
    可不是么,她和秦木石的感情就仿佛那盏灯,本来就即将油尽灯枯了,正好又有柳云英化作的清风袭来,便只好熄灭了。
    熄灭了,全都熄灭了......不仅他们的爱情熄灭了,她心中的那盏灯也于此时彻底地熄灭了,永远不会再燃起。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正在悲痛欲绝之际,却忽然看见布告栏上贴着的一个通知,整张的红纸上写着几行黑字,又贴在最显眼的地方。不由地就停下脚步,看住了。
    是动员大家报名支教的通知,期限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她站在那儿认真地看着,其实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进去,但眼前这张红纸,似乎在冥冥之中又给她燃起一些希望,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
    她果真报了名,去陕北农村支教。记得当时支教办的老师还大为讶异,说从未有博士生去支教的,让她再考虑考虑。她只是微笑着,表情却十分坚持。
    她是真的想去,不为别的,只为能真正离开秦木石。
    虽然眼下行动上她是离开他了,但内心里呢?她果然能够彻底离开吗?她又怎能保证不会如从前的每次一样,分手以后又死灰复燃,再续前缘?
    像这样去一个陌生而艰苦的地方,做一些繁杂却有意义的事情,应该可以摆脱那总也摆脱不掉的痛苦了吧。
    也许正是为此缘故,到了目的地之后,各地来的支教学生都聚在县里等待具体的分配名单时,她又坚决要求前往最偏远的那个村庄。
    那里可真是偏远啊,居然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送她的汽车清晨从县里驶出,正午时分也只不过到了距离它最近的村子。下车以后,司机说再往前汽车就开不进去了,必须在这里雇上一辆驴车,那种路只有驴车勉强可以通行。司机又说坐驴车能省好些力气,否则走路的话,当地人倒没事,但以她的体力,真不知啥时候才能走到,等天黑了,路就更难走了。
    笑初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只有在一旁听的份。
    记得那次很不凑巧,他们没能在村里找到一辆毛驴车,因为那天正好逢集,村民们都赶集去了,村里只剩下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自然也没什么驴车的影子。于是,在那里吃了点简单的饭菜并稍事修整之后,司机就帮她扛上行李,她则背了自己的包,两个人只能一路爬坡走路而去。
    那段旅程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麻。
    从未走过这样艰难的路,细而陡的羊肠小道沿着黄土坡高高低低地上下起伏,估计是被放羊的人踩出来的,忽窄忽宽,崎岖不平,难走不说,有些地方甚至还很危险,中途一段路的边缘距离山谷只有短短的几米之隔,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倘若不留神跌落下去,定是踪影全无。
    她根本不敢往下看,素来有恐高症,这时单是站在这里便觉头晕目眩,满身冒起了冷汗。不过心里再害怕她也不敢吭声,是自己坚持要来的,这时候再退缩岂不让人笑话?
    整好背上的包,又系紧了鞋带,跟在司机的后面,一步步向前走,司机在前面带着路,不时地嘱咐她要留心脚下,她什么也不想,只顾跟他着往前走。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之后,远远瞧着太阳开始一点点向西面直坠下去,才终于看到了前方的那个村庄。
    村子并不是很大,座落在一块相对开阔起来的空地之上,脚下便是咆哮着向前奔腾的黄河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又重新向前流去,景色十分壮阔。几十孔土窑洞沿着山沟依次排列,门上都挂了色彩缤纷的拼布棉帘,正是晚饭时分,每家窑洞上面都冒出一缕袅袅的炊烟,不远处有狗吠声隐隐传来。虽然眼前还是漫天的黄土高原,举目苍凉,但这门帘和炊烟却也于苍凉之中透出一股子田园小景的温馨来。
    笑初这时已经累到快要虚脱,乍见此情此景,知道目的地已到,浑身的紧张情绪顿时都放松下来,人几乎瘫在了地上,被司机搀扶着才有力气走进窑洞。
    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司机即返回县城,笑初一个人留在村里。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愿意来。
    一周之后,初来此地的惊叹和种种的不可思议已经逐渐淡去,笑初对遍地的黄土,走不尽的蜿蜒山路,夜晚的油灯和每日饭桌上一成不变的酸菜苞谷也都逐渐适应起来。
    村里的小学简陋到无法将其称之为学校,只是一孔废弃的土窑洞,里面排了几张破旧不堪的桌子和歪歪扭扭的小凳子,墙壁上有一处刷了层黑漆,估计就是黑板,此外什么教学设施都没有,甚至也没有正规的教师。据说村里有一个从县城附近嫁过来的婆姨,那里生活条件好,因而她曾在娘家上过几年学,便充任了老师,教一些简单的课程。
    然而村民们对前来支教的笑初热情到极致,每天都有一碗碗红枣花生被陆续送来,堆满了她住的那孔窑洞的土炕。由于地势和气候的原因,这里严重缺水,日常饮用只能靠一点点珍贵的窖藏水,洗漱更是能省则省。但纯朴的乡亲们怕她不能适应,争着送来一桶桶清水,放在窑前,留她洗漱和饮用。
    这一切,不能不令笑初感动。
    她还记得刚开始上课的第一天,走进教室,黑红脸颊的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个目光热切地望着她,像是在望着救世主一般。她的心里顿时一暖,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
    她以前从来不知,世上还有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外出也基本全靠步行,仿佛与世隔绝,但又绝非陶氏笔下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她也没有想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竟然还如此坚强乐观?即使是放羊的汉子,走在路上也要不时地吼上一曲信天游,似乎竟没什么可以发愁的事情。
    笑初突然感觉,与他们相比,她从前的那些男女之情,那些私人的小恩怨都显得那般浅薄无力。
    其实说来也是,当一个人连生存都成了问题,爱情于他(她)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月,她自己都没想到,在那块贫瘠的黄土地上,她居然住得十分习惯。
    每日里早早起来,洗漱之后吃早饭,此地的习俗是一日两餐,但早上总有村民轮流给她送早饭。虽然不过是热腾腾的蒸红薯,小米汤,馒头和煮鸡蛋,但已是这里最奢侈的饭食了。她说过很多次不要再送鸡蛋来了,村民们养个鸡不容易,鸡蛋都是留着换灯油的,可他们不听,仍然每天都送,她也只好妥协。当然她从不吃,省下来带到学校,轮着发给学生,作为对他们用功读书的奖励。
    上午和下午给学生上课,她什么都教,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地理,历史......甚至还有英语。只可惜她来之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书也没带几本,早知道就多带些书籍过来,这里的孩子真是求知若渴。
    晚饭之后,她通常坐在炕上点起油灯批改作业,总有些孩子跑到她这里来借着光读书,写字,或是听她讲故事。她也总是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讲给他们听,甚至有时候,村里的很多大人也被吸引了过来,把一座不大的窑洞挤得满满的。
    隔几天她还要去邻村上课,离这里七八里远还有一个很小的村子,没有支教的学生。听说她来了之后,那里的孩子都非常羡慕,常常走路过来听课,教室里容不下太多的人,孩子们就站在窗户外面。她知道之后,就答应每隔几天去给他们上一次课。
    这样一天忙下来,着实是累得不轻,但她心里却是兴奋的,带着无限满足。每日里的体力透支也令她无暇再去想起从前,晚上总是倒头就睡着,失眠这个词已经离她十分遥远。
    直至今日,她还是很感激那次支教,为此,她懂得了生存的意义。
    有一天,她被学生家长请去吃晚饭,刚端起碗,就有一个村民进来说有人找她,她以为是县里的人,就随口问道,“来了几个呀?”
    那村民说:“只有一个,看上去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一个人,那会是谁呢?笑初疑疑惑惑地走出去,却发现站在窑洞外面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眼睛明亮的高大男孩,可能是走路来的,一身的尘土飞扬,却满不地乎地望着她,面带灿烂的微笑。
    居然是江道新。
    她实在是愕然极了。然而在那惊愕之余,却也有着一丝细小琐碎的温暖从心底缓缓升起。
    后来,她才听说,道新在学校里碰见了陈彤,知道她来了陕北,便想来看看她,在县里打听到她的具体地方,又找了辆车,一直坐到开不进去的那个村庄。送他来的司机因为有事急着赶回去,帮他雇了个驴车,偏偏走到一半车又坏了,他就自己打听着走来的。
    当时道新告诉她这些的时候,神情一如往常的轻松自然。她却只觉得感动。
    其实这些年来,笑初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说自己前生欠了秦木石什么的话,那么道新就一定是欠了她的。
    或许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互欠来欠去的吧。一个个还不清的债。
    于是,她便接受了道新的爱。他对她也的确是好,总是万般的珍惜,像是在无条件地宠着一个孩子。
    还记得他第一次吻她时,紧张到浑身都在颤抖,先是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连手心里也粘粘地都是汗。再过了一会,才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无限温柔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带一丝□□,只有最真切的爱惜。他的脸干净而好看,正微微地发着红,全身都热得不可思议,唯独手却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世界上最昂贵的珍宝。
    那个时候,笑初心中亦是快乐的,她贴近他,他身上有着年轻的朝气,如清晨的阳光一般干净美好。
    毕业时,笑初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谁的劝说也不听,执意要到这座南方的小城生活,这一决定令周围的人百思不解,就连周老也觉得十分遗憾。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实在没有勇气在那个校园里继续生活下去,那里处处皆有秦木石的影子。
    对她的这个想法,道新并没发表任何意见,不说反对也不说赞成。她正以为他不同意呢,谁知道他却抢先一步辞了职,一个人在小城找了个工作,安顿下来以后才打电话告诉她。
    他的理由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了,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不久以后,他们就结了婚,再过一年,又生了子言......
    所有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竟然还是如此的真实,笑初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微微苦笑。
    忽然听见手机又响了,清扬的音乐在寂静的屋子里四下回荡。
    她以为还是道新,他经常挂了电话又想起有什么话没说,赶快再打过来,于是她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一边说,“又怎么啦?”
    却没听到道新的声音,话筒里一阵沉默。她有些奇怪,接着就是一声让她几乎晕眩的问话,“笑初?”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真的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她居然还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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