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笑初站在小区的门口等着秦木石。
    已经是午后三点了，太阳正烈，绚烂的阳光毫不吝惜的直洒下来，照得世间万物一片清明。好在尚是初夏，倒也不算很热。远远望过去，路那一边的海面在阳光中泛起一片银蓝，美到令人心醉，而路边的凤凰树却在风中轻轻摇摆，细而碎的枝叶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似的，
    笑初又朝路上看了一眼，环岛路上总是车来车往，热闹不凡，但没有一辆是想要朝这里转弯的，毕竟他不会这么快就到。
    刚才他在电话里说已经从机场出来了，正坐在出租车上，不知要开到哪里去。她想了一下，告诉了司机家里的地址。
    其实从早上陈彤给她打电话时起，她就在想，如果他来找她，她应该怎样做？
    不过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任何对策。
    对策？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禁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和他有关的事情需要用“对策”一词来形容了？
    但是，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来倒是真的，早上才知道她的号码，下午居然人就到了。
    他为什么要来见她呢？其实又有什么见的必要呢？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她暗自感慨着。
    这时候，终于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小区的铁门前，不多久，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
    是他，秦木石。
    就这么远远地一眼，她也能认出他来。只是，隔了近十年的光阴再看到他，心里多少有些恍惚。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心里那种恍惚的感觉越发深了。
    他一点也没变，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地停留，这样一眼看上去，他依旧与从前一样，短短的头发，黑色的细框眼镜，米色的衬衫，深色外衣，平和儒雅，湿润如玉．．．．．．一切都令人熟悉。熟悉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再细看过去，方才发觉他比以前瘦了许多，原本就有些清瘦，现在却更为瘦削，一张娃娃脸也变得两颊深陷，显出几分憔悴来，但那双含笑的黑眼睛还如从前一般清澈明亮。
    她不禁下意识地轻抚一下自己的脸颊，一定老了很多吧。
    刚才下楼之前她对着镜子审视了半天，安静娴雅的妇人，虽算不得多么出众，却也有几分颜色，只是韶华将逝，毕竟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身上穿的还是早上那件绿裙子，回来后一直在忙，都没顾得上换，早上还觉着这绿很衬肤色，这会子看起来，却显出几分沉闷，想换一件亮点的，可打开衣帽间的门，看着里面那一排排姹紫嫣红，她不觉又改了主意，任她再穿什么，也不可能像十年前那样明媚鲜妍了，罢了，就这样吧。
    小区的门口有座漂亮的凉亭，虽然小，却也玲珑剔透，通常早晚的时候，总会有老人带着孩子坐在里面纳凉，这样的午后，里面却空无一人。而她和秦木石，此刻就站在这凉亭前面，背后是红漆绿瓦的雕梁画栋，给他们的相见增添了些戏剧的意味。
    果然是人生如戏，谁能想得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再见到他？
    她不觉微笑起来。
    他的脸上此时也浮现出她所熟悉的淡淡微笑。
    这样一个夏日午后，绿树成荫，芙蓉摇曳，两个曾经深爱却又天隔一方多年未见的中年男女，于重逢之际最先做的一件事，居然是面对面地站着傻笑。
    她愈发觉得好笑起来。
    有谁说过，无论是爱还是恨，最终都抵不过岁月的流逝。
    其实，重逢的情景她不是没有想过，可真到发生了，却跟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当然，她也没真的以为能与他重逢，毕竟，他在地球的那一头，而她，在这座偏僻的小城。他们之间，岂止是隔了千山万水？
    她常常觉得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然而，他们还是再次相见了。
    是他先开的口，“真是．．．．．．好久不见了。”
    她也笑道，“的确是好久．．．．．．听说你回来开讲座？”
    “是，他们找了我很多次，实在推不掉．．．．．．”
    和煦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暖的，两个人都觉出几分燥热，不由地沉默下来。
    还是她先回过神来，“走吧，这里太热。”
    出了电梯，左手第一个门就是她家，笑初拿出钥匙，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然后请他先进。
    进来之后，他并未前行，只是站在玄关处打量着屋内，她从门柜里拿出拖鞋，也站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房间各处。
    她住的这套房子面积很大。这样看过去，屋里显得朦朦胧胧的，只因玄关和客厅之间垂着一道曳地的珠帘，是她亲手串的。楼下的客厅里放了一组浅色沙发，围着张宽大的茶几，沙发后面是两个高低不一的书柜，随意地放了些书和相架，几盆高大的绿色植物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深棕色的实木地板光可鉴人，透明的落地窗上有纱帘在轻轻飘荡，窗外则是如画一般的海景。
    虽说平时她看惯了家里，此刻也能感觉到那种触目所及的舒适和温馨。
    道新的确是个好丈夫，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她和子言而努力，他的事业还算成功，否则他们也住不到这海边的高档公寓里。
    落座之后，她去泡茶，虽然桌上有刚沏的乌龙，但她知道他爱喝绿茶。
    从厨房出来，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茶几上的一张照片，正仔细地端详着。她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是一家三口去年拍的合影，子言坐在海边的草坪上，怀里抱着个蝴蝶风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道新从身后搂住他，也在笑，两张十分相似的脸上，连笑容都是同样的。只她略有些矜持，坐在道新身边，微微绽开笑脸。
    “喝杯茶吧。天很热，要不要给你榨杯西瓜汁？”她问道。
    “不用，有茶就很好了。”
    她便放下茶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却又突然感到一丝茫然．．．．．．
    这情景十分熟悉，似乎多年以前，他们也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只不过那时候，常常是她坐在沙发上，而他却在对面。
    “你儿子很可爱，有五六岁了吧？”他问道。
    “五岁多了，他是冬天的生日。”她回答。
    “看着像六岁的孩子，长得很高。”他说。
    “他从小就长得快。”她又说。
    “是吗？那以后一定个子高，像爸爸．．．．．．”他沉吟着夸奖道，却觉得似乎不妥，便停住口。
    “萌萌已经很大了吧？”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怕他难堪，她主动问候起他的家人。
    “去年就读大学了，在斯坦福。”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包，里面有一张照片，“瞧，都长这么大了，据说追她的男孩足足排了一长队。”
    笑初接过他手里的照片，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孩在上面笑得像一朵花似的，果真很漂亮。日子过得可真快，她恍惚还记得这女孩童年时的模样，一转身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长得真好，又聪明又漂亮。”她不禁由衷地称赞道。
    听见这话，他露出骄傲又满足的笑容，一如从前，他对着她说起女儿的时候，脸上通常会有的那种幸福神情。
    看着那笑容，笑初突然有些心酸。
    这么多年，他真是一点也未曾改变，连对女儿的那份爱也还是分明可见。其实，在她有了子言以后，她才真正地原谅了他，她终于懂得那是怎样一种爱，丝毫不逊色于男女之情。
    “师母还好吗？”她问道。
    “挺好的，她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女儿住在一起，怕她被别人骗走。”他轻笑着说。
    “可以理解，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也笑答，想想又说，“真快啊，转眼就长这么大了，我们．．．．．．都老了。”
    他却立刻面带宠溺地笑起来，“你哪里老啊，别胡说了．．．．．．”
    她笑了，脸上泛起一阵娇羞。
    如果在道新面前说老，道新多半会安慰她，没事，人都会老的。可是，在秦木石的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吧。虽然她早已为人母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好一阵，一个看着窗外的风景，一个盯着墙上的画。
    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问道，“笑初，你过得好吗？”
    她怔了一怔，未及思索，嘴里已经本能地作答，“很好啊。”
    他微笑着说：“那就好。”
    笑初却只觉得有些奇怪，他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悲凉呢？
    正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估计是道新打来的。
    她站起来接电话，听到子言兴奋的声音，“妈妈，我和爸爸在玩冲浪呢。”
    她的声音也不自禁地柔软起来，“要当心点啊，一定要听爸爸的话。”
    “我很听话的．．．．．．”子言不服气地嚷起来。
    这时，道新接过了电话，“笑笑，你吃晚饭了吗？我们已经吃过了。”
    吃晚饭？笑初闻言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哦，她倒没注意，这样絮絮地闲话一番，天色就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还没呢，来了一位以前的老师，好多年没见了，正聊天呢。”
    “噢，那你们聊吧，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免得打扰你们，我们在这里挺好的，你放心。”
    “好。”笑初也挂了电话。
    然后，她回过身对秦木石抱歉地一笑，“我去煮饭，你一定饿了吧。”
    晚餐她做了几个简单却精致的家常菜，金银蒜蒸虾，花蛤豆腐汤，蚝油菜心，生炒排骨。用青花瓷盘装了，再摆在白色的餐桌上，魏紫姚黄一般，看起来煞是诱人。
    她做的菜似乎很合他的胃口，因为他吃过一碗饭后又主动要求再添一碗，她赶快站起来去帮他盛饭，心中颇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