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少爷，魂归

夏尔已经卧床休养超过了二十天，再过几天，他就应该能在房间里慢慢走动了。
    可是，他已经超过十天没有看见塞巴斯蒂安了。
    那不是思念，只是从签订契约以来，自己从来没有和塞巴斯分开那么久，所以不习惯罢了。夏尔对自己说。
    那当然是思念，在他的身边，依赖他，甚至要求他发誓“永远”……每一晚的恶梦都拆穿夏尔的谎言。
    就算咬紧牙关，忍耐来自灵魂的痛楚，仍然忍不住压抑的□□呜咽。
    即使有尊严的支撑，也只能做到不在锥心之痛的瞬间叫出他的名字。
    只是被自己的狗反咬一口，可是只有他还活着，他就要继续保持他的高傲和尊严。
    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他最锋利的剑，最稳固的盾，最信任的棋子，失去了他……自己也绝不会被击倒。
    即使他已经是这世上唯一得到他信任的，唯一能真正伤害他的。
    塞巴斯蒂安已经十二天没有见过夏尔了。
    准确的说，是十二天没有见过清醒的夏尔。
    他为夏尔准备了花园、点心，甚至不需要扣扣子、不需要别人帮忙就能传上的衣服……
    可是夏尔对自己只有恨意。
    他看见夏尔被汉娜撑起，坐在床头，边品着茶，边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大束赤雪花淡淡的笑意。
    是什么引发他的微笑？！
    女佣、红茶，还是他记忆里的白玫瑰？
    契约的约束也罢、照顾他生活起居也罢、让他依赖着自己也罢。对于恶魔来说，欲望和独占都是无法控制的本性。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让契约者暴露出灵魂的空隙，然后掠夺，这是恶魔的行动方式，是一种本能。
    而现在，服侍夏尔、为他打理饮食起居的已经不是自己，痛苦时、伤痛时不再呼唤自己……
    无法控制的指间沙，不再被需要的感觉，狠狠地让塞巴斯蒂安感到不快！
    那天的阿拉伯长衫上，领口有四颗精致雕刻的木扣，看到汉娜为夏尔着装，塞巴斯蒂安有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染指的强烈反感。
    “真是天生的贵族小少爷呢，没有人服侍的话，连自己活下去也办不到吗？”
    塞巴斯蒂安嘲弄的说着，即使他本身很清楚，那完全是因为在应该学会扣扣子系鞋带的时候，夏尔已经失去了教导他这些的父母。
    “哼，真是荣幸啊，只是世袭伯爵而已，却能让尊贵的大公为我服务。不过，只要是为了得到食物，恶魔也什么都愿意做吧？”
    略高的少年嗓音，清澈而圆润，一直没有改变过的略有恶意的语调。
    是的，没有改变。
    说起来，对待朋友也好，对待敌人也好，对待塞巴斯蒂安也好，夏尔语气中的调侃、恶意、轻蔑……那些负面的感情从来没有消失。
    就像在塞巴斯蒂安看来，人类只是难吃的食物、好吃的食物、不能吃的食物、自己的食物……
    夏尔不需要什么伙伴，玩游戏的是其本人，有棋子的话就够了。
    实际上，塞巴斯蒂安认为没有什么不好，就价值观而言这很适合失去保护，同时四面楚歌又急于报仇的夏尔。
    可是，过去的夏尔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依赖着自己，就算是用一样的语调一样的语气交谈，塞巴斯蒂安对于夏尔而言还是和一般的棋子有所不同。而现在他却抗拒着自己，为他更衣、泡茶的人是谁都可以，而他现在憎恨的对象却只针对自己一个。
    那一瞬间塞巴斯蒂安的情绪繁复，从气愤到焦虑，各种各样的负面情感辐射而出。
    其结果就是这些感情在他强悍的力量支配下感染了汉娜，打碎了杯子和茶壶，甚至弄倒了花瓶。
    红茶在地板上流成一滩，白色的花瓣在其上飘舞。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红色的茶汤就像血一样浓。夏尔也曾经像这样倒在红艳的鲜血之间，散发着惑人的香气。
    那只是不到一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自己只觉得这样的夏尔有一种独特的美，而他当时的灵魂更是美味。
    据说，神创造了食物，使人不至忍饥挨饿，而调味料是恶魔的产物，把饮食变成了引诱人的陷阱。
    充满不幸，却从未示弱的灵魂，在恶魔的看护之下，又经历了多少的死亡、血腥、黑暗——变成最美味的灵魂。
    那时候，对于夏尔，对于自己的灵魂，塞巴斯蒂安觉得很愉快，甚至颇有些自得的。毕竟如此美味的珍馐，是由自己这个恶魔一手培育。如守护玫瑰般细心守候，最终呈现最晶莹剔透的花冠、绽放美妙绝伦的香气。
    而现在，再想到那一幕，心中竟也有了些微的不舍。
    而这些并没有引起夏尔的注意，他一切的意志都用以竖起自己并不锋利的刺，抵挡他的仇敌。
    对于恶魔来说，一旦发现有什么能对自己的情绪造成影响，就是威胁到恶魔的地位，甚至尊严的事态了。
    毕竟跟随本能和欲望，为所欲为是恶魔的追求。
    因为对夏尔的感情让塞巴斯蒂安不忍心夺取他的灵魂，让他死亡是一回事，而以他的喜怒为自己的喜怒就又是一回事了——已经不再是小少爷的执事，却仍然无法摆脱被夏尔驱使甚至在无意中被夏尔所控制，对于恶魔大公塞巴斯蒂安而言是一件失态至极毫无美学之事。
    也许对神来说，爱就是奉献。可是对于恶魔而已，爱的表达方式就完全与“不求回报”无缘了。
    如果恶魔说出“我是你爱的俘虏”这样的台词，那就必定是在说谎！
    而无法放开执事角色的自己，让塞巴斯蒂安烦闷异常。而为了不再次影响到汉娜以至于伤到夏尔，塞巴斯蒂安离开了塔楼，发觉自己如此行动却更让塞巴斯蒂安不快。
    看着塞巴斯蒂安转身离去，夏尔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
    期待他来吗？自己不会承认这样的情感，讨厌他来吗？那是谎言。
    只是，对每日寥寥几句彼此针锋相对的交锋感到疲惫吧。
    夏尔转过头，看到收拾残局的女佣。
    被塞巴斯蒂安的怒气影响，汉娜的手指还在颤抖，尖锐的磁片割伤手指。
    夏尔很清楚，即使是恶魔，即使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还是会受伤、会流血、会疼痛……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是塞巴斯蒂安打动夏尔的原因之一。
    那个从是用嘲讽的微笑和恶意的语言玩弄自己的漆黑身影，永远守护在自己的身前，即便浑身溅满腥红，也毫不犹豫。
    过去的画面突兀的闪过，和女佣染血的指尖连接，扯疼夏尔的心。
    “喂！”这还是第一次，夏尔主动与女佣交谈。
    “对不起，大人。我马上收拾好。”女佣急急忙忙的应答。
    “实在对不起，我马上送上新的茶点。”一点也没有抬起头的打算。
    “你！难到不知道，与人交谈时应当抬起头看着对方吗？”如果是塞巴斯蒂安就能够发觉吧，微微改变的语调中所蕴含的不快。
    “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下人，没有资格抬头注视主人。”可是从来没有和夏尔互动过的汉娜并不明白。
    “我可不是什么主人。”夏尔嘲讽的说“甚至称不上客人。”只不过是连食物也算不上的玩物罢了。
    “可是，陛下……我哥哥也说过，要好好照顾您……”女佣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你哥哥是谁？”
    “丹·史崔尼，城堡的总管。”女佣的声音慢慢变小，收拾好茶盘，鞠躬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夏尔知道谁是丹·史崔尼。之前他确实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房间外面和女佣说话，感觉像说教的样子。高大魁梧的大汉，比塞巴斯蒂安还要高，比起总管更像是武夫。
    女佣再次端着托盘进来，再次摆好茶具后一样低着头退开。
    “过来。”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却带着天生的控制力。
    看到女佣来到床旁，他又命令道道：“抬起头来看我。”
    “可是……”女佣踌躇着。
    “我说了，我并不是客人。我只是人类。还是说你怕我吃了你？”即使是安慰的话也带着淡淡的嘲意，这是夏尔别扭的温柔。
    “但是……呃……”女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看着夏尔的眼睛，蓝紫相对，清澈无比的眼睛。
    “我不知道总管是怎么对你说的。但是，看着别人的脸与之交谈是最基本的礼仪。”略显畏怯的恶魔，即使是演技，也还是让夏尔释放出善意。“当然，一直被人盯着看会让人不悦。但是，害怕、躲藏他人视线的只有自卑的胆小鬼和肮脏的鼠辈。”微微提高音调，少年展现出他天生的高傲，“我，夏尔·凡多姆海威，任何时候都能抬头挺胸，直视他人的眼睛。”
    以这个交谈为开端，夏尔和女佣汉娜渐渐熟悉。他知道汉娜将近七百岁，虽然不能说是小女孩，但是一直在哥哥的照顾下生活在这座城堡里，从来没有外出过。而她的哥哥史崔尼，现在虽然担任城堡的总管，不过在以前一直是塞巴斯蒂安身边的武士。
    他知道，这座城堡的佣人主管是一对三胞胎，知道与自己所在的塔楼相反的位置是一条日夜燃烧着海蓝地狱火的无底深渊……
    他还知道了很多很多，渐渐的回复淡然清浅的悠闲笑意，几乎忘记那个让自己痛苦至此的恶梦……
    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