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劫

第14章


  「不要走……师父……不要走……」
  伸向少年的手蓦然定在半空,那近乎卑微地恳求,让端木瑢予心头为之震颤。相处三年,只见过欣儿流过两次泪,一次在昨夜,一次在今日,却都是因为自己……
  丝丝缕缕的疼痛,如藤蔓缠绕绞扭住端木瑢予的心,几乎令他难以喘息。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抑制胸口的疼痛,却是徒劳无功。
  端木欣又一次攥紧他的衣袖,一滴滴眼泪,在雪白的绸缎上晕染开来。
  浅淡的水迹,即使近看也不明显。但就是这淡得近乎无的些许痕迹,狠狠刺痛了端木瑢予的双眼,令他不忍卒睹。
  好半晌,端木瑢予才勉强抑制住动盪的心神,从乾涩的喉头艰难地吐出字句:「……不走,师父不走,就算欣儿要赶师父走,师父也不走。」
  扣住端木欣的手臂,端木瑢予将他拉起拥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他的背,柔声抚慰。同时袖风一扫,将瓷碗破片带至角落。
  到底为什麽……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端木瑢予完全乱了,怀里的身躯一直在颤抖,让他心疼不已;但端木欣的挽留,更令他迷惑,端木瑢予不由喃喃低语:
  「欣儿,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到底想要什麽?你想要任何东西,为师都可以为你取来。可是为什麽你什麽也不愿说?──我实在看不懂你的心思啊……」
  彷如叹息的话语,却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端木瑢予无奈,只能将沉默的少年抱得更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无力感,让他感觉莫名地疲惫。
  屋外,红日半入西山,从窗口斜映进来的一束夕照,为相拥的两人披上一层金色的纱。也不知是相拥的温存,或者夕日的柔抚暖了少年的身,端木瑢予只觉怀里的人渐渐宁定下来,不再受冷似地打颤。
  久久,一声细若蚊蚋的话声,闷闷从端木瑢予胸膛前响起。
  「……真的什麽都可以?」
  端木瑢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只手温热地贴在他的心口,传进耳里的喑哑嗓音透著深深的迷茫。
  「那我要你的心,可以吗?」
  端木瑢予闻言一愣。要他的……心?
  「我要你爱我……是男女之情的爱,是夫妻之爱,如此,也可以吗……?」
  男女之情,夫妻之爱──
  为何这麽说……柔和的眼瞳染上惊愕,端木瑢予按住端木欣的肩,想稍稍推开他,看清他此时的神色,但心头蓦然掠过的明悟,却让他收住了手。
  再怎麽迟钝的人,也该要明白了。
  原来欣儿对他……竟是有意。
  端木瑢予不觉间回想起往日种种,却未在点点滴滴里发现一点暧昧痕迹,到底是从什麽时候,怀里的少年,恋上了自己?他竟从未察觉……
  下颚轻抵在少年柔软的发顶,端木瑢予不知不觉越想越深,心神浸於过往之中,好半晌方惊觉怀里的少年过於安静,稍稍将人扳离些,低头看去,竟是又阖上了眼帘。
  端木欣的脸色很红,红得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分明清秀略带稚嫩的脸庞,映在端木瑢予眼里,却说不出的豔。
  可端木瑢予看著一阵恍惚後,却是心惊,这红,分明是因高烧而晕染,而此时此际,两人却还坐在冰冷的地上。
  端木瑢予连忙将人抱回床上,扯起落在地上的被褥抖开,盖上,细细为他掖著被角。
              
        
  入夜後,那惊人的高热方稍微降下,让端木瑢予略松了一口气。望著端木欣的清秀眉眼,端木瑢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活了二十多年,端木瑢予不懂情,於风月之事,亦是生手。
  他不知自己对欣儿可有情爱,但那却是欣儿唯一所求。
  可虽不明白,对少年满心的怜惜,已足以让他做出决定。
  想要他的心?……那麽,就来拿吧。
  只要欣儿想要,他就愿给。
  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他不懂,却可以学。
  端木瑢予是爱端木欣的──或者是因为三年的师徒之情,朝夕相处的亲人之情;可自古媒妁婚定,日久情深,夫妻之爱既能培养,那他对欣儿的情,又怎不能转为男女之爱?
  只是……端木瑢予细想一阵,又有些迷惑。自己是男子,欣儿亦同,他虽见过义父母如世俗夫妻一般恩爱情浓,可他曾风闻的断袖、龙阳,似又与他义父母之间的相处情状不同。
  思来想去,端木瑢予不经意又想起昨夜,顿时脸上隐隐发烫,看著端木欣昏睡的脸庞,垂落的目光透出几分不同平时的暧昧情愫。
                
        
  从悠长的梦中醒来,端木欣一身大汗淋漓,贴身的里衣也带著黏腻,但出过汗後降下来的体温,却令他感到好过许多。
  他睁著还惺忪的双眼,出了会儿神,侧头望去,被枕在床畔近在咫尺的脸庞吓了一跳。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左手被握在身旁人的掌心里,且似乎是相握许久,贴在一起的掌心有些汗湿。
  他清醒时这些微动静,立即惊醒了守候不知多久的端木瑢予。
  「欣儿,可觉好多了?」端木瑢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抽出一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已然消退的温度,让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端木欣愣愣地望著他,向来仪容整齐的师父脸上居然残留著刚睡醒时的印痕,衣袍皱得不成样子,神情亦显得十分疲惫,但凝望著自己的双眼,却带著浓浓的喜悦。
  端木欣又是惊诧又是困惑,师父怎麽会这个样子?他欲相问,喉咙却乾涩出不了声。
  端木瑢予看他惊讶的神色,看了看自己,顿时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未做解释。
  除了头一天端木欣曾醒过一次,之後皆是不断昏睡,高烧也是反覆退了又烧,接连数日,总不见好。端木瑢予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连开始以为只是小毛病的秦隼也重视起来,时时来探看他好转没有。
  当然,这些病中的端木欣一点不知。
  「欣儿,吃点东西再睡吧。」
  端木欣轻应了声,靠坐在床头捧著茶盏,有些昏昏沉沉地陷入思索。
  对了,他似乎是病了。那天有个人来寻衅,不知怎地就打起来了,後来师父赶到……那麽,现在应该还在客栈里。
  「师父,我睡了多久?」
  「已有五日。」
  五日?浑然不觉光阴流逝端木欣又是一呆。不过是睡了一觉,竟然过了这麽多天……
  吃了碗粥後,端木欣又觉困意上涌,於是沉沉睡去。
  端木瑢予见他睡得熟了,为他宽衣擦身,细细地从头擦拭到脚,换上乾净的衣物,把被角掖了掖。
  端木瑢予凝目注视著床上少年好半晌,见他睡容安详平和,一直悬著的心终於落到了实处。
  这几日,端木欣一直在昏睡,端木瑢予几乎以为他会这麽一睡不醒。
  他心里一直很後悔……那日欣儿问他的话,他还未来得及答。他想亲口对他说,却害怕他就这麽一睡不醒。
  ──快一点醒来吧!
  好几次,端木瑢予执著少年的手殷殷期盼。
  端木瑢予不清楚什麽是夫妻之爱,可他明白,这个少年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烧退後,端木欣又将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康复。
  这几日里,端木瑢予将端木欣照顾得无微不至,更时时有亲腻之举,以前师徒二人也是颇为亲近,可是端木欣觉得如今又多了些什麽……令他又生起了希望,一方面又颇感不安。
  「我说端木兄,你能不能专心些?」正与之对招活络筋骨的秦隼见他分神,连忙收住刺向他右胁的剑,同时不满地埋怨:「要是秦某不小心在你身上刺出一个窟窿,等会儿就得自断一臂到尊师面前谢罪了。」
  端木欣淡淡道:「不会,看在江前辈分上,顶多要你根指头。」
  秦隼一个寒颤,还剑入鞘,环胸抱臂倚著廊柱,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端木前辈对你实在不是一般的好啊,」秦隼回想起当日情状,不由感慨道:「你连根毛都没伤著,就要人家一条手臂来偿。」
  「……师父他只是一时气急,说归说,不会真的做。」虽是如此说,端木欣垂落的目光却掠过一丝迷惘。
  「一时气急?」秦隼失笑道:「我看端木前辈可比任何人清醒,你难道没看见他当时说话的神情?是了,那时你站在後头,自然是没看见……」
  那时秦隼与端木瑢予正面相对,自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乍看之下温和的笑颜,眼底却是一片寒漠,如同冰封千里般的森寒。任谁也不会错认那双眼里隐藏的杀机。
  「看见什麽?」由於事发时端木欣正发著烧,当时的景况记忆得不甚清楚,只模糊知道个大概。
  不过,师父被触怒的事他还有些印象,只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恐怕也不会发多大脾气吧。端木欣暗暗想道。
  「……你果然是病糊涂了。」秦隼怜悯地望向端木欣,好似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就是没看见端木前辈当时的神情,他也该有听见那说话的语气吧?那样斩钉截铁、不容辩驳,难道他还以为那是玩笑不成?
  端木欣却不明白他心里想些什麽,横了他一眼,坐到石阶上默默地擦拭长剑。
  冷铁在日照下折射著闪烁不定刺眼的金光,持剑的少年也被映照得耀眼生光,风华照人,与病中模样大相迳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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