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给了她暗示,既然连你也想要诞生皇子,那么——你去把那口井填平了。”宫主淡淡的说,历孤风那混蛋淡淡地笑。
令我愤怒的是我无法拒绝,那口井,传说中是历代在宫中丧命的巫族血脉和宫中怨毒最深之人都被困在那口井中不得超度,整个皇室都被那口井散发出来的怨咒笼盖着,瑞沛三兄弟都无有子嗣也因此井。不知道为什么,从宫主——如今住在宁明殿的皇后回到宫中的那刻,皇嗣之事就已经箭在弦上,偏偏最不放在心上的恰恰是她。
不,还有历孤风,这厮本是巫族的智囊之一,如今却气定神闲得很。只有我一人沉不住气,开了口,他们竟对着我笑得轻巧,仿佛我是个傻子。但是,也许只有我可以下去,那口井只诅咒男子,历孤风这小人也怕了,哼,巫族中也只我还可下去一试。
即便我毫无本领,我祖传下来那些巫族的宝物也会保我平安。我往身上佩戴着那些老旧的荷包、珠翠,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沉重发乌的十八圈缠臂金,不伦不类全往身上招呼,谁知道那下面经年累月的是什么神圣?也许不亚于旧宫内那些被霞光一般美丽的花朵守护着的巫魂的本事,能叫活着的人顺从如仆,就此下去服侍他们了。我身上不由一个寒战,继续检视先祖的遗物,老旧的物件,却在此时我眼中灿烂无比。
一个开眼血珠,还有一个禁锢玉带。
蕴白与珂子骊在一旁脸上急,“我的尊使唉,这般打扮还不如不打扮呢,出去了那些皇亲贵戚如何看得上?”我苦笑,先前那位主竟然想将我嫁给皇亲,那些玩意我如何看那得上?我亲舅的儿子,呃,我那表哥都比那些裹着绸缎的男人好,只不过他只喜欢温柔的女子,枉费我搜罗了那么多,他倒好贪多不化,竟然死了。还有那赵家,儿子倒是好相貌,可惜是个病秧子,他们赵家骗钱一般费了我好些银子不说,我连碰都没碰,从成婚到死都躺在病床上,可恨赵家还道是我克他家儿子,陪嫁的丫鬟竟然每日胭脂水粉地耗我的银钱。
还有那个花花肠子,若不是看在他为了钱连命都不要而我又需要有个身份的份上,也不会招赘了他。只是他竟然自大到以为自己那般姿色也值得我吃醋,私奔奔到了水里,大概羡慕龙女美貌吧。
还有名光,至今我离去再没有见过他。来历不明的落难小子,只不过有副出奇的好相貌,吹得一管好竹笛,在街边讨钱,惹得姑娘们真的给他送钱送吃的。也许是那日,天落雨,看他没处躲避太可怜,也许是那日,表哥的祭日,想到我成婚三次却还是没有世人眼中一个名分而恼火,也许,是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巫族之味,那是我生父过世后就再没有闻到的味道。
我收了他,送给他白玉笛,风流雅致的公子,从此妖娆勾人。可惜,终究是庄王的人,连我也拖了进去,然后他便被我丢在脑后。为什么,今日竟然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难道是人之将死,未了的事便要深记?
蕴白望了我好久,我也呆呆地拿着那枚玉佩久久不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跟他打斗一场,竟然顺手就弄了回来,果然是人老了记性不好。
“若是我死了,这个——就还给他。”我知道这话不吉利,珂子骊却一把拿过那玉佩快快地编了绳结系在我腰间,“这东西是当年剡宫主给厉尊使满月的礼物,上有福咒,能通鬼神。尊使用了再还大尊使,子骊与蕴白在井口处候着尊使归来。”我想想,点头。
井中一半处安置了莲座,我跳下去前,历孤风做了祈福,顺便看了一眼我腰间的玉佩,看什么看,三天后扔在井里叫你捞去。
“封井!”那万年寒冰吩咐,我坐在井口中被黑暗包围。
不知道多久,我知道我被那口井的魂魄唤着也脱离了身体,前方是一片幽暗,有小径在脚下,我打量身上,还好,那带着的东西没有少,尽管只是魂魄飘荡,但我也略微心安。
呜咽的哭声一声比一声惨,早知道这口井是怨魂所在,但此时也觉得哭声甚寒。仿佛有无数的女子在哭喊哀怨,声音中怨毒冲天,难怪宫中常年阴郁不断,这都是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怨恨,即便是我也脚步发软。
只有找到那怨恨的源头才可以。一路上走着,我可以看见不断出现的怨鬼。有宫中的大宫女,突然就在我左手边出现,穿着一身肮脏破烂的长裙,递给我一个同样破烂的荷包,“奴婢只得陛下一夜宠幸就被弄死,抬出宫门烧掉时路过这口井,魂魄被吸了过来。奴婢在此等待陛下经年,望瞎双眼,求你为我呈上荷包,求陛下开恩,惩治卓敏妃救我出去。”
我看了看,那双眼里腐烂都爬出了虫子,显然是利器所伤,还有那裙子下的双腿没有脚,就杵着白骨立在那里。卓敏妃?本朝高宗的宠妃,以脾性暴戾闻名史册,但有不满便对宫女鞭笞棒撘,有次竟将尚衣女官剥了衣裳,架到高楼上绑着,叫了众人来看,深夜女官磨开了绳子,扯了帘子裹着身体,点燃了安息香再用瓦片割开肌肤,将血液涂满了卓敏妃箱笼里的朝服衣裳,头冠和首饰,更将铜镜抹得鲜血淋淋。等天亮,卓敏妃头疼欲裂地起床,等待她的是吊立在她床前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挺立着脖子瞪着双眼直视她的卧榻!?,浑身上下全是伤口,手中还握着剪子,活像一条被凌迟的白鱼,旁边是吓得昏倒的宫女。
妃子疯狂地在血腥中翻找,那女官没有给她留下一件可穿的衣裳。
无奈何,卓敏妃着一身稍微带血的衣裳亲自指挥处理了女官的尸体,只是从此事后,妃子身上奇痒无比,最后竟裂开了肌肤,每日增加,连皇帝都对她厌恶,最后竟是全身迸裂流血而亡。原来那女官也是巫医之家出生,那些衣服被她抹下鲜血的同时还下了毒,只是妃子只注意到了鲜血,以为女官意图诅咒,却忘记了鲜血掩盖着的毒。
可惜,这被她害死的宫女却不知道。
“你的陛下早已经作古,卓敏妃早已追封为敏贵妃,她生的皇子都死去不知道多少年了,别等了,早点投胎吧。”
“不!”那鬼魂一声尖利的叫声:“陛下,那奸妃不死我不瞑目啊。”瞬间那鬼魂便成了厉鬼,飞舞着长发向我冲来:“你这贱人定是那奸妃派来害我之人,不杀了你见不到陛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对付,瞬间全身冰冷如冬,那鬼魂就上了我的身。
黑暗中竟然出现了一面墙壁,上面全是细密的刀尖,我就那样被鬼魂带着一股脑就要冲上去,“死吧,都死吧,你们都要死,我的陛下啊,哈哈哈。”那鬼魂又哭又笑,眼看就要撞上刀墙,我身上的护体玉珠竟然亮了一下,只一下,我一只手臂挡在了胸口前,接着我整个人都撞了上去,刀剑刺进手臂,血流如注。
混蛋,我清楚的感觉到即便是魂魄出窍,但肉体依旧受到了伤害,我那手毕竟受伤不轻。好吧,既然有先人的宝物护体,我便跟你玩玩。
黑暗中我口念巫咒与那鬼魂纠缠,竟然连连受伤也拿不下。好吧,早知道这里不简单,百年的怨鬼,我又不是和尚高僧能渡你到来生。我手指沾了鲜血,祭起了不死术,“你的灵魂跟着我的鲜血走,你的鲜血已经干涸,随我的血液流动,你会得到永生不死的青春!”那鬼魂终于安静下来,但从此她将成为不会消失的鬼仆,永远不能超生。
我的生命中早就有了脱不掉的东西,比如曾曾祖母的嘱咐,比如身为巫族的命运,比如对神怪之术的仰望,又比如对动荡鲜血的渴望。再多一名鬼仆又如何,请以我的鲜血点亮你手中的灯盏,照亮你这孤魂来时的路,带我去找那井深处的恶魂,将这不归的路两旁的鬼魂为我照亮,为我免除他们的手爪,直到井的深处,为我将那最终的恶鬼照亮。。。
信马由缰,杀到地老天荒!
我绝不相信我只被关短短的三天,但历孤风虽冷酷,封井三天却是他的极限。只是这条冤魂路像要走到我生命尽头一般长,我用鲜血点亮的灯盏在那宫女的手中一次次几近熄灭,又一次次被我点亮,仿佛走了以月计的时间,我想若是再走下去,等着我的说不定就是皇泉。好吧,我真冤,没报历孤风的仇,没完成我那杀手大业统一江湖,没有手握酒樽对月豪饮俯瞰天下英雄,更没有完成我那亲爹爹的遗愿,找个人生个人,给我段家留下带着巫血的后代,再将巫术化作典籍教传下去。不为惩罚恶人,不为救苦人世,只为了记得这先人血肉求得的神魔之技,改朝换代也好,江山易主也罢,巫术永远与我们的血脉同在!
所以,宫主必须生下皇子,没有什么比巫族血脉更重要,我们必须保护那些俗世漂流的族人,即便他们放弃了追求巫灵,但远古的血脉牵扯,不容族人被伤害的誓言,在遗天宫初立之始便以血的誓约印记在巫族的身体里。逃离尘世的巫族之长,带领族人屹立在山崖上,献祭的鲜血浸透石头——手握魔器者,终身以护佑族人为己任,至死方休!
皇子,一个带有巫族血统的皇子,便是天下巫族的保障,哪怕多年后,宫主如风散去,哪怕多年后我醉死在江边月明下,哪怕历孤风的尸骨都发臭了,也再没有人能威胁到巫族的宁静。
一个个的怨鬼向我疯狂地冲来,我闭上眼,他们生前的苦怨直击我的胸口,我看见他们的头颅被按在井边,然后砍下,鲜血像流水奔向井的深处,我看到活活被冻饿而死的太监,也有母亲失宠被人害死的年少皇子,更有被活活一根根拔掉毛发再滚水烫死的皇亲,一桩桩都是这皇宫中最深沉的罪孽,经年不散后,这些怨鬼强大而固执。一路上,那宫女从未曾止步,而我为了跟上她,一次次拼尽全力将那学怨鬼打散。
我不是圣僧,不是佛陀,若恨,请恨命运。
不死术,巫咒,连稍懂的幻境术和迷梦之门都使出来,我已经全身无力,终于,那些鬼魂们啸叫着化做虚无而去,那宫女回头阴阴地一笑,“到了,这里就是你的归宿。”随即惨叫一声,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眼珠子滚出来落在我脚边。
黑暗里亮起灯,有一声嗤笑,那眼珠子被我一脚踩烂。这口井最怨毒的主人就在我眼前了,所有怨鬼都是她的奴婢,不知道她前生如何煊赫,或者如何死得怨气冲天,我只知道这一次,怕是难全身而逃,历孤风,若我死了,便在这口井里诅咒你生生世世,我发誓。
身边仿佛繁星一般的明珠亮了,那黄金雕凤的一张床金光耀眼,重重纱幔后是那始作俑者的一团影子。
“欢迎,胆小的人永远不能到达我这里,自从在此长驻,你还是第一个,留下来服侍我,既然那些废物不中用。我——会达成你心中的愿望,你想要杀死的人,我会叫他遭受世上最可怕的惩罚。”
我知道,那窒息一般的感觉已经扼住了我的脖子,空气隔断在脖子中,从来没有感知过的极度恐惧,仿佛能感到我那最后一位丈夫正背着沉重的金银在水中挣扎,冰凉的水灌进了他的喉咙,凉意贯穿了他的每一条经脉,那最昂贵的长衫也像水草一样拼了命地往上长,柔弱得像他问我要银子时的语调,湖绸的鞋像飘零的小船坠向了幽深的河底。他最爱的金银情深款款地拉扯着他的躯体,柔情不舍,他爱的□□却不知道被水裹到了何处,他的脸上必定带着绝望而惊恐的表情,正如我此刻这般无望而恐惧,他后悔过么,后悔过?不,我只知道我不后悔,至少我还能给出最后一击。
像铁一般折断的声音,卡在我脖子上冷冷的杀意被我粉碎。
“哼,”什么东西飞回了那帐子,“不死术?可惜,不死的只有别人,不是你。”
“也不会是你。”我将血淋淋的手护在胸口,整只手都已经血肉模糊,这井中之鬼王确实来历不凡。只是祖先的宝物护体,我亦无惧于她。方才那只古旧簪子飞起来戳开了我的手掌,鲜血四溅中碰上了那虚无的杀意,祭起不死术,纵然不能控制,却也能叫一切退去。
“天意,五道轮回却不收我,如何不知吾亦是道?来者若是了悟不若抛弃那点心思,归顺在此,春秋无忧,春秋无忧,春秋无忧,春秋无忧,春秋无忧,春秋无忧”
一声声的鬼魅念唱,我头疼欲裂,除不了这井中的诅咒,纵然以后宫主惩罚我也绝不做尼姑,
头脑还在抵抗,身体却瞬间掉进了混沌世界。
再抬眼看,我站在战场间,满地都是兵丁的尸首残块,一个人被切掉了肚皮绑在架子上,里面的脏腑清晰可见,还以微微地蠕动显示那人脆弱的生命力,活不了,死不掉。
胜利的一方热烈地欢呼着围绕在那首领的周围,只见有一人拿起了烧红的铁钩,轻轻地伸进那人的肚子里将肠子一点点地往外钩,顿时惨叫声起,听得人心惊肉跳。他做得小心翼翼,生怕把那肠子钩断。
“这叫烤肉肠,新鲜的。”首领对下首哭泣的女子道:“别哭,下一个就是你了,你们这对贱人,这就是胆敢背叛我的下场!”
此时那女子连哭声都变了,铁钩一个个被拿起再放入肠子内翻搅,一阵阵烤肉的糊味。绑在架子上的男子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沙哑之极的喉咙中发着漏风一样的呵嗤声。
首领将酒杯狠狠一摔,“敢跟我抢女人,就是亲弟弟也得死!”
狂吠的狗被放出直冲过去,狂野的腥味夹杂着肉的糊味,几条凶猛的狼犬对着人的腹部狠狠地撕咬着,将那肠子扯出、咬断、撕嚼,一时间血腥夹杂着恶臭,满地的断肠裹着泥沙,看得人作呕。
那女子哇的一声呕出污物,满脸杀气的首领冷哼一声,“怀崽子了吧?可惜没了当老子的。正好,给你们的野种多找几个老子。”
一只手伸过去将女子按倒,抓着女子的头发将她按在地,再抬着她的头叫她不得不看着腹内空空的男人那满脸扭曲的恐怖模样
“一个个地来,这女人到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一个满面横肉的壮汉唰的一声站了出来。女人疼得拼命地挣扎,手指和膝盖被沙石碾得血肉模糊,“啊,不,不要啊,饶了我吧,不要了,啊啊~!”
我旁观着头昏欲裂,看着看着,怎么那女人就成了我?
我的身上在发抖,我看见了,那女子真的跟我长得一般模样——你们竟敢如此对我!——?——我的前世?哼,不管是什么,你们都该死!该死!!
我用双手撕开了那混沌的黑暗,向男人们扑了过去。等我回过神来,脚下全是面朝天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我的前方,仿佛一条弯曲的小路,仔细看,每个人的腹部都被切开了,里面的肠子流出来,有一个半疯的女子唱着乱七八糟的歌谣,喊着我的郎啊郎,踉踉跄跄地走在尸体上,不时就俯下身将那肠子捧起来往尸体肚子塞,,有时候看着那肠子上有泥沙,便用嘴含着那肠子然后拉扯,将那泥沙用嘴吮掉。
那女子抬起头,还是我那张脸,她对着我笑:“你是我,我也是你。”有个声音在我的胸□□炸一般地喊:绝不,绝不是你这样的女人!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死了,四分五裂,只有小半张脸在我眼前,那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怨愤地盯着我。
我只觉得也被诅咒了,身上仿佛每一处都不对劲地痛苦。黑暗中有个笑声满是嘲讽,“连自己都不怜悯的人,不是最应该死的么?你该死了。”
瞬时一团黑雾涌出将我包裹,我好像在空中飘着,瞬时踏进了一个竹楼,里面的一切都是竹子做成,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正在剥笋,撕扯的声音一阵阵,“姑娘大了,嫁人也应当。”一个老媒婆坐在那里抽着烟杆,满口黄牙:“你爷娘都死了,守着这竹屋和山头靠几口笋过活也辛苦,不如嫁给人周三爷,这些东西就当作陪嫁罢了。”
卡啦一声,笋子被剥得精光,那女子将手中剥笋的小刀一把飞出,打得老媒婆的烟枪断在当场,“滚,再来我就杀了你!”我眼看着老婆子怨毒的眼,连滚带爬连喊带骂地离去,这女子好大胆子,但她一抬头,我惊住了,仿佛时光倒退,仿佛北种南栽,那张脸纵然稚嫩着有不同的情态,又怎么不是我的模样?
我看着那张清秀的脸,顿时想起来,幼年的时候我那镶着松石的镜子里映照出的样子,那样的稚嫩和单纯与她又有何不同,每日被父亲逼着修习,每日抱着母亲撒娇,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样?
是父亲死后,母亲哭泣着答应了舅家的婚事?是曾曾祖母的到来,是我第一次学会了透视人心时看向将要与我成婚的表哥那时?是我发觉无论我如何美貌也没有比家中的金银珠宝更吸引人时?是男人们看向我心中充满下流的欲望时?是母亲死时,亲戚们干嚎下的算计如此明显时?是我第一次下手处理人命时?是我穿着新娘盛装坐在那人身边心中冷笑时?是人们第一次用惊恐的眼光看我时?
我都忘记了,我只知道,这竹楼中的女子终究要如我一般。
可是,我忘记了,她仅仅只是长了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当那叫作周三爷的带着打手将她一把从竹楼中扯出,当她的耻辱被取乐和围观,当她的娇美被零落成泥。我只能出离的愤怒却无法突破那层迷雾将她救出,她喊叫着,请求神灵将她杀死,我身上的一把古佩刀震动着,我终于拔出了刀,那刀带着愤怒飞了出去,冲破了层层迷雾将她的喉咙对穿,那张脸死的时候带着微笑。
我救不了她,却可以杀了她!无法平息的愤怒,也看着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大骂着,我整个人都要爆裂开。
那个声音又来了:“在你的心中失节的女子就应该死去,她们永远得不到幸福,死就是最好的归宿。所以你杀不了那些男人,所以你杀了你自己。”
我捂着耳朵,不!不不!不是,我有三个丈夫,我不在乎男人,我还养过名光,我有许多俊美的仆从,我享受这天下的美人!我没有厌恶过我自己。我身上的力气都用在了嘶喊上,突然迷雾就散去,那些可恶的男人惊愕地看着我突兀的出现,眼中全是惶恐,我走过去,双眼刺痛,我要把他们全部都变成鲜活的贡品,祭殿我从前的稚嫩,祭殿这世上最后一点人性!
等我再次清醒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我的愤怒的火苗烤成了人干,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高高地挂在了竹楼上,女子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她,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热泪流出来,仿佛世间就剩了我一人。风吹着眼泪渐渐变成了一阵水珠的帘幕,飓风一般打在了人干上,瞬时化为黑粉。
我就这样不断的踏进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事,遇见不一样的许许多多的我,被当作抵债物的我,被抄家的我,被卖进青楼的我,被鞭打着在江里淘金沙的我,被强嫁给傻瓜的我。然后我一次次地失控,留下了或是挖心,或是断头,或是剖腹,或是活埋,或是巨石砸碎,或是滚烫铁水浇灌后的许许多多的尸体。杀戮变得越来越麻木,可对那些长着与我一样脸的人却是越来越无助又愈加惊怒的悲悯。
“多么美妙的杀戮啊,多有趣的人,这么多岁月,你是我找到的最狠心也最心软的人,我多喜欢你啊,留下来吧,让你肮脏的躯体腐烂,从此无忧无虑。”
一股阴郁之气扑面而来,我顿时全身燥热,那浓重的压抑感包裹着我,我全力释放的巫咒对那怨鬼毫无作用,甚至我自幼带着的护身鬼符都碎裂在地上。我真的会死在这里,也许我真不该来此,曾曾祖母,也许你的血脉就到此为止了。
我散了头发,一边念祭巫咒,一边剪断头发,头发里流出极其艳丽的血,一声起,血化为雾气胀开,我不甘心死在这里,但更不甘心让厉鬼存在。我毁掉你,一起完蛋!
空间里的鬼气立刻被我的血雾压了过去,我的巫灵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来,几近枯竭,我的身上也留着远古巫族的血液,这最后的诅咒送给你!
血雾在我的诅咒下化为利剑,我身上一件件的巫族宝物迸裂开,发出铿锵的声音,霎时觉得连心脏也要碎掉。那尖利的惨叫声,鬼啸引起的波动,我十分地满意。宫主,历代先祖在上,请保佑我留得一丝巫灵,可以看到我巫族的皇子降生。
“段姐姐!”一声呼叫打断了我的攻击,那厉鬼立刻退去,“段尊使,”她换了口气,“这怨鬼身有巫族血统,积淀百年有余,若除去固然好,但——我更不愿你死去。”
“不行!”我恶狠狠地回道,仿佛我才是恶鬼,“从来没有我段青丝做不掉的鬼!”
她叹口气:“段姐姐,哪怕是死也一定要如此?”
我没有再回答,死死地盯着黑暗,暗中积蓄了力量准备最后一击,眼睛里流下了血,我现在一定万分狰狞。她又叹了声:“段姐姐,得罪。”一声清脆的响,腰间历孤风的那个玉佩飞了起来,宫主的巫灵,强大地从那个玉佩中涌出来,生生将我的血液压了回来。历孤风的玉佩竟然是通灵之物,从来与我作对。
我的身体如漂浮在水中,耳朵却听见了我那位宫主皇后与怨鬼的交换。
“先主请来,惜心这厢有礼!”
“哈哈哈,你既然想杀我,何必这样假惺惺,我的后人,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人,哦?皇后么,有趣!”
“我可以毁了你,但这样却不是我巫族初衷,可不杀你亦不可。只是如今我不愿再失人命,如何选择全在先主之手。”
“我知先主有夙愿未偿,若我愿助先主祈望旧愿,可否换先主自行离去?”
“哼,自我在此百余年逍遥自在,愿与你两败俱伤亦无妨。”
“平章皇太子妃娘娘,离后位一步之遥,生前绝艳宫廷的女子,就连身边的猫狗都比常人倨傲,一丝一线都是头上标记着红色的御用蚕吐出,在文安皇后过世后,御花园中每日开得最美的一朵花永远在你发间,走的路永远要清扫三遍,是与月下的露水相映成辉的仙子,平章皇太子一心一意碰在手中的人。经历过宫廷的煊赫和世上最令人心动的注目,那般遗憾地死去。”
“啊!!!来吧,与我一起毁灭。”怨鬼啸叫着一道利光冲过来,玉佩中的巫灵立刻形成一道无形的墙,“皇太子妃莫恼,惜心入宫后,夙夜难安,只因为娘娘的祈愿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悲切,令惜心心生感怀。”
空气中怨怒的气氛突然变成了哀伤,无尽的哀伤,仿佛越不过的大海,那真切的伤痛连我的心脏都跟着颤抖。
我看见凭空出现在一架镂空黄金凤榻,红绸帐子中的艳鬼伸出长长的指甲:“来吧,跟我一样吧,被玩弄被杀死,却可以在这里永生不死,我的美貌长盛不衰,我的身姿如柳如诗,生前我等待,生后他们等待我。”那艳鬼的身下尽是骨架森森,我一眼看去,那女子分明头戴凤冠,果然也是个妃子的模样。
我那宫主向她伸出了手,“不,不要!”我在心中喊着:“宫主不可以,我愿以一切代价!”
“平章皇太子日夜游移在宫中,从未停止找寻娘娘,娘娘你心中只愿再见他一面罢了。”宫主的手被那枯骨紧紧握着,良久,血肉长成,那是支柔软细长涂着蔻丹的手,手上戴着翡翠镶宝戒指。
“巫族的后人,遗天宫的宫主,我以你血脉先祖的名义要求你发誓,能否真的实现我愿?”那手的主人死死掐着宫主的手,鲜血顺着那翡翠戒指流到她手腕上。
不,不要答应她,长长的指甲我也有,巫族的指甲刚硬,艳鬼的指甲柔软,我会扯断我那指甲,直直插进她的胸口,我的鲜血流进她的心脏,我将看到她临死时候的绝望。被废黜的太子躺在地上,她被人绑缚着送到了皇帝的龙床上。绝艳的太子妃本该是太子的幸运,却在皇帝的贪婪下成了劫难。她张着嘴,仿佛死人,年老的皇帝痴痴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再一次欺辱她。
那一刻,她像被烤炙的鱼,被火焰翻来覆去地吞噬。她哭着请求放过太子性命,努力地活着,在龙床上连最破旧粗陋的衣裳都不能有一件。太子只比老皇帝多活了半日,那日,她被带到内室里堵上了嘴,新帝在她身上诉说喜爱,外面院子中,平章太子被人灌下□□,死前痛苦地喊着她的名字。鲜血从她体内流出,正如从太子口中流出的一样鲜红。
新帝志得意满起身,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从此,你就是这宫里最下贱的奴婢,只要谁归顺我谁都可以睡你。”没有底气的皇帝,站在动荡的宝座上,无时不刻不在害怕被人反叛。她笑了,如从前一般令人心神荡漾。
从此,她被送到宫外日日服侍从前跪在她面前的臣子们,她妩媚迎合,叫男人们飘飘欲仙,只是她再也不敢想念她的夫,即便是她那空空的坟墓就坐落在太子的墓旁,她没有资格想念那高洁伟岸的男子。偶尔,皇帝也在她耳边,一遍遍嚎叫着要杀尽天下不恭之人。她冷冷地笑着,只是担心那被她藏在屋内的臣子们可都听得见。一遍遍在男人们的耳边诉说皇帝的杀戮之心,一遍遍在皇帝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巫族那看透人心的本领被她用到极致,也耗尽了她的生气。
皇帝被废杀的那日,她又被接到了宫中,她在新君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贪欲,就连请求前往太子幕前祭拜亦遭拒绝。她道:“我只想要我当初的首饰衣裳,容我修饰容颜。”重重帷幄中,她盛妆后消失,穿过密道,她来到当初太子死去的院子,那口井就在那里,月亮圆得惊人,照着她身上仿佛裹了一层银色,静谧而美好。
她拿出了巫族献祭的银刀,将自己所有的血放入井中,以命为誓必要皇朝绝嗣。新君将她的尸体埋在院子的树下,来年挖出后又将她的骨头锤断了扔进井里,作为她不从的惩罚。从此,她的魂魄居在井中,不断收拢宫中的怨鬼,当初微不足道的诅咒百年后成了整个皇朝的恶梦。
这样的怨恨怎么能轻易消除?我眼看着誓约之印在她们的手掌间结成。
“以巫祈之血发誓,如君所愿!”宫主的手中多了一个结印,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多久我才‘醒’过来,我听见我的嘴中讲着最优雅的词句,我看见我的身上穿着最讲究的绸缎,脚下踏着镶五彩石的绣花鞋,一步一行极尽婉约,我还是我,只是身体却被别人占用着,以重生的姿态过着一种令我无法想象的生活,我的宫主纵容着这女鬼以当年皇太子妃的方式整理着宫廷的一花一木一奴一婢,皇宫中秩序一下严穆起来,人人都小心谨慎,即便是主持宫中几年的库妃也只有佩服。
人人都对我恭恭敬敬,只是没有人知道这百年的死人又还魂了而已。
“宫主,皇后,答应我的事何时才能实现?我等不及要见他,百年的思念,只愿他近在眼前。”
我的宫主沉默后道:“太子还魂亦需借人躯体,怕是难及得上当年太子的风采。”
“无妨,这躯体也不及我当年模样。”那女鬼笑道,我在内心中充满了愤怒。宫主仿佛感到我的不适,看过来说了声:“对不住。”
整整七日,宫主撇下了皇帝关在了宫中密室中,我跟着女鬼躺在水池中精心地打理发肤,对镜描眉画红,激动得整夜难以入睡,一遍又一遍听着女鬼练习着:
太子,妾身对不起你。妾身百年等待从未忘记太子。
太子,妾身丢了您的脸面,您怎样处罚都可以,请太子千万别弃妾。
妾已死去多年,将来黄泉路上,妾愿一路相随。
太子,那些丑恶之人亦无好下场。
她是一阵哭一阵笑,我是一阵悲一阵怒,珂子骊和蕴白要是见着,定然以为我是个大疯子。
第七日,天空中突然出现七彩的云朵,照耀在宫中注目非常,女鬼激动得向着那彩云奔过去,风吹裙动佩玉清脆,步摇轻颤薄汗微微,绣鞋似步莲披帛似蝶翼,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脸,不,是我的脸上因着她的激动多了几分红润。还有我的心脏,从未跳动得如此欢跃——不过就是丈夫而已,我都有过三个。可见太子妃又如何,还不如我。
在招魂阵的中间,立着一人,女鬼一见那人姿态便喘不上气来,摇摇欲坠就要昏倒。我真想狠狠掐她一把,在这个地方摔倒实在丢我的人呐。只是等女鬼疾走过去,我却巴不得她立刻晕倒,如果不倒,就是伤了我的身体,我也要把她掐倒。
我明白了,女鬼说的无妨,真是什么人都无妨!
我明白了,宫主说的对不起,是真的对不起我!!
站在那里笑得好像一朵花的人。
我想立刻将他打成半朵花的人。
历——孤——风!
或者说,已经是个百年的男鬼,借了副壳,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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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人成了鬼了,反而不在乎那份皮相。我希望什么也不知道,当那男鬼驾驭着历孤风的壳,迈着皇帝一般的步子走过来。但他已经一把抓住我的手,这下‘我’真晕了,只是听见一声“妼懿”之后隐约藏着戏谑的一声‘青丝’。
蕴白问珂子骊:“莫不是历大尊使对我们段尊使使了什么高深的巫术吧?我近儿见她看大尊使都跟蜜蜂见了花似的。”而珂子骊想了想回答:“也许是那口井的缘故吧,没见着尊使上来就不跟原本似的,连大尊使都不一样了,整日眉眼含情的样,当初那个冷哦。”
我听着听着就那见我的手挥出去,两人一下都晕了过去,门外的人潇洒而入,我仿佛看见了不太好的画面,天啊,谁来封闭我的意识,或者干脆叫我死了算了。
“妼懿,我从未嫌弃你。”男鬼好几日不见,原来是两人一个躲一个追。
“殿下!”女鬼眼泪淋淋,真是一副可怜模样,眼看就要扑上去,我只觉得脑中一抖,若是叫我见这两人行什么不轨,我立刻脱离,将这躯壳送她玩儿去。
我知道我那宫主就在那个好生照看着我,生怕女鬼毁约将我给灭魂了。嘻嘻一声笑,我顿时成了一股游魂脱离了那躯壳,眼看着两人就双双倒在了床中,真不知道天亮后历孤风如何感想,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不知道就当没有过。
飘飘荡荡地我就来到了宁明殿,殿中的祭坛上供奉的是我巫族的巫灵神和历代祖先。内室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招了进去。“宫主,你可总算想起我来。”
金床银帐,华灯锦绣,可当我见着她时却大吃一惊。那里,靠在迎枕上的人,明明虚弱得令人胆颤的人竟是算计我成这般模样的宫主。
“连你也不相信吧,”她苦笑,“莫以为只有你一人需付出代价,我与厉大尊同样为此事消耗不少。”
“宫主多歇息着,这宫中有库妃和那女鬼,你就好好将养了。”我违心劝慰,可心中却忐忑不安,宫主这样分明是巫灵溃散的前兆,加之遗天宫旧宫开始破败,我亦怀疑是宫主消耗巫灵为决意留守旧宫中的传承者另立新坛,凝聚巫灵汇聚巫魂。新的遗天宫,新的修习,代代的轮回依旧进行下去。
我看过去,却觉得伤感。
“段姐姐,这亦是我的选择,我命承宫主巫印,年少轻狂时耗费了时光也害了他人,虽说非有意,但心中不安日渐。前几年征战之时才更明白先人为巫族选择与孤寂为伴有多残酷。每每清扫战场之夜,我夜听鬼魂哭嚎诅咒,哀叹着要埋骨他乡永受孤寂之苦,耳边时时听着他们的平生最后一愿,字字句句令我难安。自那时起,我耳边常常响起巫族先祖的声音,那些献祭生命的巫祈,那些为守立巫族而孤寂的宫人,为巫族之愿而死,却无法实现平生一愿。”
她的手放在了胸口上,那是巫祈祈福的姿势,“我已决意,死后将以巫灵化做巫鬼,永远守在旧宫中。”她脸上绽放出一个长长的微笑,仿佛松了口气一般:“这样——季烯祈就可以离开了,再入轮回,去寻她的梦,她的遗天山庄,她的情人们,她临死时想见的人们,我可以听见那久远年代中心中的痕迹,日日夜夜的倾诉如泣血。”
“可是,你的魂魄将永受禁锢之苦,永远孤寂,你会因为违逆天道步入轮回而每日都要感受到三个时辰刑罚的痛苦。”
闷闷的笑声,“我既然愿代她,自然也是有准备的。云意潜心巫术倒也偶然得此间玄机——只是,我欠他良多,将来事便交予你与厉尊使了。去吧,与厉大尊使好好儿合作,安稳地送走那对便是你们这几年唯一要做的了。”她一挥袖子,我就又飘了出去。
“但愿,在我离开之前,能闻琴瑟。”她说,宫门已关。从那以后,尽管我常见到她,她却再也没有对真正的我说过一句。
好吧,我必须忍受那男鬼长着厉孤风的脸,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为了皇子的降生,连宫主都得忍受那对怨鬼。春天,他们携手登高,看春花绽放,别人都看见厉孤风给我插上花朵。夏日,他们住在宫外的府邸里,赏荷听笛,夏衣轻薄云鬓轻飞,就是我也有一瞬醉去。秋日,他们领了奴婢采摘果实新酿酒,谱唱新曲酬西方神仙。冬天,湖面冰冻,他们携手赏景,行走在湖面上,看到鹰翔长空天高云稀,仿佛要将百年逝去的时光都补偿回来,再不愿意分开一刻。他们双手相携倾诉衷肠,我无奈闻听。
“殿下”
“妼懿”
“能与殿下再续前缘,此生足矣。殿下不嫌妾此身已是恩典,只是妾身还有一愿未了,妾——还不能就此离开。”女鬼轻轻靠在男鬼的身上,眼泪淋淋。我心中暗骂,这鬼将我一生的眼泪都给消耗完了,将来还我的不会是一具人干了吧?
“妼懿,是我对不住你,能借此身共你赏花邀月,远尔虞我诈之辈,吾亦足。只是忧心来生是否能与你再结发,每每想到此事,亦是不舍。”厉孤风的那只手在我的背上,依依不舍地抚摸着。
“若卿心有所愿,吾亦倾力为卿。”
倾力?拿厉孤风去送死?我心中冷笑着,若她还想在做一次太子妃,莫非要这男鬼把这帝后都杀了?
“我——我,”女鬼抱着那人蹭着:“我想为殿下生一个孩子。”
男鬼回抱着她,我仿佛听见有人闷笑几声,我便失去了知觉,即便是只剩了个魂,我竟然还是能被气得昏过去啊。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一只手压在我腰间,我瞬间气得离魂。
后来,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偶尔,我睁开眼,看见那人的后背上如白玉般,连疤痕都没有一个。
就这样,铜炉熄又燃,宫帘卷又展,一去多年我也没从俩鬼的腻味中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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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掌着长明灯,库妃宫中更如不夜天,原来是皇子将要从她宫中诞生了,宫中与宗室上下欢欣无比。而宁明殿后殿中一片安静,皇帝坐在前殿的灯光下,我受宫主召唤飘过他的身边,他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手中紧紧握着一粒雀卵大的红宝石,还记得那是庄王送进宫中的嫁妆。
强大的巫灵萦绕着紫檀木的凤床,蕴白、子骊和明乐守在一旁,甚至已是宫中一等女官,掌管后宫日常用度的宝绵都安安静静地守在那里。巫族中掌管宫史的老者已在季家族谱上记下了一笔,尽管她将是遗天宫最后的宫主,但为下一代宫主诞生的祈福式依旧在殷秀的主持下在皇宫的后山上进行着。
我飘到床前,看着她正闭着眼休息。
“我已是尽力,若是生男将抱往库妃处,若生女,将来继宫主位,由你抚养教授巫术。”她缓缓地说,交代详尽,我听着明白,离她平定边疆回宫已经整整过去十一年,女鬼的怨气在这些年的亲亲我我中渐渐消散,咒怨散去,帝后终于迎来了皇嗣。“现今既然是皇子,那么将来族中事便交予你了,祝祷他将来只生男勿生女,巫祈的血脉渐断。等那一对从你们身上离去,你便入库妃宫教养皇子。”
“谨尊宫主令。”
“段姐姐,只是要害你夫妻分离,怕你怨我。”
“我?哈哈哈,不会不会,跟那人算什么夫妻,宫主,我再傻也不会怨恨这个。”
她突然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对我一笑,那笑容凝结在她脸上久久不散,像一朵妩媚浓烈的九媚花,以傲视天下的姿态开放后便一点点消逝不见。“我累了,皇子要送出去了,段姐姐也跟着去看看。”
我飘出的时候,皇帝还坐在那里,皇帝也只是看了皇子一眼,突然面上就有了哀伤。我跟着过去,看明乐轻巧地抱着皇子秘密进入了库妃处,不多久,库妃宫里人声杂乱,夹杂着阵阵□□,半个多时辰后一声婴孩的啼哭,宫中人人面有喜色。我看见库妃往额头上扑着水,装作一副汗水湿衣的模样,再小心翼翼抱过了皇子轻轻地爱抚着,面上有静谧而满足的笑,好像那真是她的儿子一般,我看着,想起那女鬼说她也要生一个,不知道我抱着小孩儿坐在那里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啊呸,用我那么久,还想借鸡生蛋,门儿都没有,我定要下断子咒。
皇子三岁时,库妃累加封号,已是贤裕皇贵妃之尊,皇子时常抱过宁明殿与帝后同乐,库皇贵妃亦亲自教养皇子,督导学业。而皇后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我知道,殷秀与凡彤,在崩塌的遗天宫旧宫下再建了修习场与居所,颛鹤竟然娶了宫主遣回去的妾皎,只是邬畅到底是决定孤身一人到死了。
宫主为留下来的族人聚拢了巫灵,即便是皇帝以人魄续她性命,也已经十年又多了五年。不知道那季烯祈还会入她梦中么?也许会教给她巫族的秘密,会告诉她久远的故事,会对她述说久远的遗憾和快乐,就像我曾曾祖母曾经入梦来那般。
只是我无力去探究,厉孤风害我,他解了咒,我有了孕。那是一双鬼的幸福,也是我的地狱。凡是两鬼在一起,我便自己离魂而去,只是厉孤风又害我,生产时,那前太子爷在一旁握着太子妃的手,我本想夺门而去,却被死死钉在肉身里,承受那叫人崩溃的痛苦。
我看着厉孤风的眼睛,只知道那女鬼倒是真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孩子生下来便由别人照料着,我因为身体虚弱一直被拘在身体中,再也没能躲开厉孤风那张脸。
此去越年,皇后到了最后关头,夜里召见巫族众人,最后留下了我与厉孤风,该交代的已说完,不知却对我们有什么说法。
“皇子刚刚会叫母后,”她望着帐顶神色怅然:“以后就托付你们了,陛下——也不会久了,若是库妃有心,这天下就是她库家的了——当心些。是时候了,我该回去还债了。”
我只恨此身不能由我,否则献祭巫灵也应是我的本分,但也唯有答道:“知道,该我做的必不袖手。”
当夜,皇帝守在她的床前,床边只点燃一盏鹤形矮灯,里面放了九媚花花粉做成的香料,香味飘渺,我却从那香雾中看到了形态各异的人从虚无中幻化出来一一走过那张床,我看到各种各样的异兽,高大的矮小的,会飞的会跑的,还有我在宫史中见到图的早已不存在的,仿佛一场辉煌的大戏在一片狭小场地上演开来,不断地人流和新奇事物。
我知道,那是在九媚花花粉引魂下她脑海中记忆的东西一一重现,因为我看见了季烯洁的身影,庄王的模样,季烯剡的身形,还有我的曾曾祖母,还有伊齐,邬永他们,快乐的,微笑的,幸福的围绕着她。
是啊,在她的心中,这才是最完满的结局吧。
我听见皇帝轻轻的一声叹,夹着泣音,那些只有巫族可见的画面突然在香雾中消散,就此不见。
皇后薨。
我看见了一阵小小的风,夹带着些许青色,就那样冲出了锦绣河山的帐子,消失在黑暗中,青色,那是巫族复生的颜色,宫主将要实践她的诺言,回到那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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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年,我都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地为她伤心一场,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要处理以巫马家为首的那些不安分的东西,我手中的杀手折损又补充,偶尔小孩儿也来纠缠,历孤风在一旁微笑看待。
皇帝终于也离开的那日,库妃哭晕在地,这几年几乎是库妃服侍在皇帝身边,情分厚过其他妃嫔些许。未料到巫马妃与督妃做内应开了宫门,巫马家与督家带兵入内血溅皇帝灵前,杀殿中侍卫和禁军头领,又将总管太监几人夺了人头,库妃连同皇子被囚禁,戈家缩在角落绝不出首伺机争利。巫马妃站在灵柩前,以钗环刮刺着皇帝的巨大棺木,一面狠狠的咒骂着,巫马家的人将皇帝那些本被冷落的后宫妃嫔押到了巫马妃前,巫马妃浑身鲜红的华服,宫袖一挥手腕上带着四个镶宝金镯露出来,透着一股狠厉杀气。她只握着莨地进贡的谭美人那纤细的脖子,居高临下地对视着那怯如小鹿的褐色眼睛。
“好一双明珠。怪道进贡来的几个先帝只留了你,还当夜召幸。”那只扭曲的钗就当众插进了眼珠子里,谭美人惨叫一声死命挣扎,却被身后兵丁死死扣住,好一个妙人当下就满面血污颜色全无。巫马妃用手狠狠扭曲着那钗,等到谭美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后抖抖袖子用力一拔,那钗带着青白的眼珠子离开了谭美人的眼窝,拖着血丝和经脉。众妃嫔跪在那厢无不惊心,各个深深低着头唯恐巫马妃看到自己身上。
督妃劝:“姐姐,杀了她们仔细弄脏了手,还不若全送去下面陪先帝,也是全了她们的忠心。”闻言巫马妃大笑,众人听了无不胆战心惊,胆小的已经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顿时有人已经顾不得哭叫求饶起来,殿中一片杂乱。
巫马妃喊着:“那且放后,先将那个姓段的给我弄死,哼,仗着那妖后作怪宫中,目中无人不敬我等,今日不除了她更待何日。”
我被押上殿的时候,巫马妃满脸的得意,几乎在看见我的一瞬便下令要将我乱棍打死,我心中讥笑,要打死这女鬼可难,用的是我的身体,那怨恨的力量可是连历孤风都没法子的,自寻死路的疯婆子,怕是忘记了当日奉承宫主才得一幸的卑下。
可是当我竟被按在殿中,一棒子打在我腰间,我才惊觉有变,那棒杀的力度竟然是被我身上的玉佩给挡了回去,女鬼若在,巫族的东西是一切都无用的。
女鬼走了!我大惊继而大怒,以这等姿态被棒苔实在欺我太甚。一跃而起,兵丁太监四下飞开,一个太监砸在巫马铃娅与督笛的中间,睁着眼已死得凄惨。我张开了指甲,手一挥,所有她们带入的兵士全部被我挖了眼睛,殿中惨叫连连,激起我杀人的欲望,就像当年我与她在马背上看着十万大军厮杀着,血流成河的那种澎湃激荡。
“巫马铃娅,可还记得你诰封当日皇后训诫你莫沾染鲜血之事?”我笑着一步步逼近。她大惊着抖声道:“莫过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还是皇后英明,早知道你心中怨恨非常,当初你累加封号之日,特到皇后面前谢恩,皇后只赏赐你一句话——他日若你有死罪也只能死于极乐。”用我自己的语调说话果然是优雅全无,语气阴森,巫马铃娅立即吓得发抖。
“可惜了,皇后早有安排。”我嘻嘻一笑,“就不用我送你了。”指甲划破手掌祭出不死术,此刻殿中未死的兵丁全都成了我掌控的棋子反扑出去,太监和男人们的尖叫夹杂在一起,出奇的令人胆破,我听得满身舒服,解了多久没有杀伐人命的馋。看也不看吓得浑身乱抖的两个蠢女人,我已经看见厉孤风的幻境术将反叛的人都送进了炼狱中,那干渴酷热的沙漠幻境中,口渴之极的巫马抓过了自己的随从,一刀划开了脖子,就着那血腥大口吸吮着,喘着粗气。
“水,水啊!”又有那士兵扑过来就着那地上的鲜血舔食起来,却不想被疯抢过来的人们踩得头颅碎裂,脑浆迸开来,又是一阵骚乱,有健壮高大者打开了旁人,将那头颅一把抢过,捧在手中边跑边热切地就着白色的脑浆喝起来,整个场面是真正的地狱。
他在每个人的心中种下了魔,历孤风在殿顶直立,隔着那血海向我望来,我看过去,仿佛十几年那么悠长的岁月被一瞬间跨越,他,也早已经脱离了男鬼了吧,我面上一阵寒一阵热,竟然到最后,我会如那女鬼一般对他,而他——亦然。
他清理他的罪过,我转身却看到巫马铃娅双手里长出了刺藤,双目通红地冲向督妃,而督妃拼命地躲避着,求饶着,可是巫马铃娅带着狂热地追逐却叫督笛无处可躲,她手中长出的藤蔓不停地长出来,向着尖叫不已的督笛包围过去,我只听见督笛急促呜咽的声音噶然而止,巫马氏手上的藤蔓深深地扎入她的身体,紧紧地缠绕着,一点一点将那肉体扯碎,然后卷回来紧紧地贴在巫马氏的身上。她陶醉着,那藤蔓仿佛是她自己的手指,轻轻地将挂在上面的血肉摇动着,再紧紧揣进她的怀里,“陛下,我们永远在一起。”
原来宫主赏赐她的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一个梦。巫马铃娅的极乐不过是跟那个曾经艳比女子的皇帝永远在一起。我记得某年某日,皇帝召幸她,她穿着那如霞光灿烂的宫装,着镶翠羽的绣鞋,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宫殿中的回廊,脸上带着天真的羞涩和期待,面上有点点红晕,不知道是不是阳光所致,但那画面却令我深记。皇后回宫后劝诫皇帝,每年也不过那么几次,她却满心欢喜。
此时,我亲眼看着,那拖着一具烂肉仿佛藤妖的巫马铃娅带着满足的笑容和她心中的陛下投入了灵前烧元宝银锭的大鼎,熊熊的火焰夹杂着血腥,一会儿飞出一缕黑烟向远方飞去。
开诚元年,巫马家与督家落败,男丁被斩满门流放,巫马贵妃与督德妃死于宫中,戈家被贬,戈还露获封和太妃,库皇太贵妃抱着年幼的皇子登上皇位。百官奏请皇贵妃加封皇太后,三请而固辞。
在新皇登基的礼乐中,厉孤风与我并坐在宁明殿的屋顶上,看着天空中圆圆的月亮,这是个晴朗的日子。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我也没有避开,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我也笑,有的时候并不需要语言。
“青丝,对不起。”我以为他会笑话我女鬼走了还不知道,却没料到是这么一句,“我要走了。”
我心一沉:“走?走到何方?”
他英俊深沉的脸上微微一笑:“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我看着他的手,慢慢地干枯,那是巫灵迅速溃败身体崩溃的结果。
我明白了,为什么宫主说付出代价的还有他。脑海里回响着她说怕我怨她的声音,心一点点在破败,我想怨却不能怨,想哭却哭不出,就任由他一手握着我的手慢慢地干枯,他看着我默默无言,满眼的不舍和担忧,我点头,他亦明了。最后只剩下一股青色的风从我身边盘旋着离去,我默默注视着,等到什么也没有剩下的时候,我大笑着呼喊:“等我,厉孤风。”
我从那屋顶飘下来,一下子跳开在空中跃动飞舞。青色——那是巫族复生的颜色,他选择了另一种永生,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去会他,只是不知那时是否是个老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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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皇帝悄悄问我:“段姑姑,都说我母后绝艳天下,却无一副画像留存,怎知不是世人讨好帝后之言?”
我笑:“贤裕皇太贵妃是先帝母族之女,至今美貌端庄世人共睹,当年身居后宫无人不赞,然而历年得幸聊聊可数。你母后杀气颇重,稍有不顺便要见血,她平叛边疆那些年,死在她手中的逆臣和外族无数。只是,我却记得有一事,当年灭弭墎国一战,她策马巡视将士打扫战场,一个弭墎国的将领已是半死,竟爬到她马下死死抱住了马腿,马惊吓踩断了他的脊背,他却拼命抬头盯着你母后,然后说了句‘莫督拉,罗雅达尔奇里,范兰而!’。”
“那是何意?”
我抿嘴笑:“敌人,我见过你,美极了!”
年轻的皇帝抿嘴笑个不停,那容颜像极了她,我知道他看上了郭相家的女儿,那个容颜还比不上他出色的女孩儿,我知道那多半是为了郭相辅佐有功且忠心可鉴。只是,在他心中,何尝不希望找到一个全心爱怜的人儿,美貌如他母后,贤惠如贤裕皇太贵妃。我心中暗笑安得双全,在那漆黑的夜色下我曾见过郭家女儿,梦中的容颜安静可爱,我将皇帝的身影放在她的心中,每夜她都能见到英俊的皇帝在她梦中行走,或笑或怒,或喜或嗔。我看着她睡得香甜,放心地放下了帐子退去。一天又一天,皇帝将成为她的全部。
终有一天,我去追我的风,这个女孩儿将会用心守护着你,连同我的那份。
皇帝大婚之夜,我梦见我的宫主坐在遗天宫的山崖上,像一个青色的影子,她的对面坐着正在打坐的邬畅,面上沉稳得如山,长长的头发梳得整齐,顺从的挂在脑后,那样绝世而独立的姿容,就连当年的庄王也是可比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腼腆的少年,却依旧满脸纯真。宫主就那样长长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仿佛已经看了万年也看不够。天将黑,邬畅睁开眼,静谧的微笑挂在他脸上,然后他扭头,竟向着宫主盘坐着的那块空空的石头点点头笑了笑,那笑容腼腆羞涩一如往昔,我看见宫主也对他一笑。
他站起身,头依旧凝望着那块石头,人却往崖边走去,一步两步,快到边上了!还好他停住了,我听见他对那虚空说:“来,我们跳下去!”那青色的影子刮起了一阵风奔到他的面前,就像个雀跃的孩子。邬畅了然一笑,双脚离地飞跃而下,一股风包裹着他,显出淡淡的青色,顿时,邬畅的愉快冲到了九霄。我记得了,那是年幼时,他们的约定,在长久的等待后是长久的相守。金鹋与夫婿夜灯下磨剑问情信冢传书的传奇,那自崖顶跳下去的一双人留下的愉快,随着他们跳下去便得到了永生的祭殿。
我想,我也等得够久了,厉孤风。
皇太贵妃逝去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你说再等等,如果长久的等待后一定是长久的相守,那么我一定等,等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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