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婀娜山顶有风轻动,微风卷着雪花,打在人脸上痒痒的却不冷。
醒之脸色苍白地昏睡在石床上,不知梦到了什么,睡得极不安稳,额间有细碎的汗珠,眉头紧蹙,神色却也说不出的疲惫,不时还要轻轻低吟一声,彷佛忍受着什么苦痛。
落然接过诸葛宜递来的棉布,轻轻地擦拭着醒之额间的细汗,诸葛宜点燃了香炉中的熏香,很快安神的熏香逐渐弥漫了整个山洞,片刻后,醒之也逐渐平复了下来,侧了侧身子沉沉睡去。
诸葛宜与落然相对而坐,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逐渐地停了,诺大的山洞内潺潺水声显得尤其的响亮,隐约间还能听见醒之平稳的呼吸声。
诸葛宜回眸看了眼已燃了大半的安神香,清咳了一声,似乎想引起目不转睛凝视着醒之的落然的注意,等了半晌也不见落然回头,诸葛宜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公子今日下山可是遇见莫苛公子了?”
落然微愣,浅灰色的瞳仁紧缩了缩:“你知道?”
“公子莫要疑心,以公子现在的轻功造诣,便是连雪也追不上你。”诸葛宜凝视着依然沉睡的醒之,想了想,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公子有所不知,去年秋日宫主参加煜王爷婚礼遭人暗算引发了心疾,当时也是我大意了,诺儿感觉不舒服时我便派连雪下山去接宫主,谁知左等右等却未等到人,而发现诺儿的情况越加严重,待到亲自下山时……宫主病危已呈现假死之态,当时诺儿在小望山上昏迷不醒,公子也已离了江南,在没有凰珠和鲜血的情况下,唯有用了莫苛的血液,毕竟莫苛是因凰珠碎片孕育而生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莫苛的身体更能替宫主挡下诅咒了。
谁知最近诺儿一直说感觉不到宫主的心思,上一次宫主起烧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我便想是不是弄巧成拙了,方才宫主睡得正好,却突然惊醒痛叫出声,我便惊觉不好,后来越发的疼痛难忍,我把脉却看不出任何异常,许久才恍悟……此种没有缘由的疼痛,定然在莫苛身上。”
落然冰冷的眼眸暗了暗,硬生道:“我临走,你如何应下的?”
诸葛宜满脸的负疚:“我并非是为自己找借口,当时宫主情况太过危机……郝诺在小望山上,便是接下来也需一个时辰,公子已离开江南两日多,便是派连雪去追公子也是万万来不及的,唯一的方法便是用了莫苛的血,那时我也是有私心的……凰珠碎片已溶入他的血脉,那附在凰珠上的血咒早该淡去,所以当时也抱了极为侥幸的心理,方才,公子出门没多久,宫主出现异常还越发的严重,我便想到公子定然是伤了莫苛……这才急急放出三道求救焰火,怕就怕公子会害了莫苛的性命。”
落然若有所思,目光转了转,凝视着醒之苍白的睡颜,逐渐的那脸上本冷硬无比的线条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浅灰色的眸中溢出一抹温柔,可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冷声道:“同病同痛……”
诸葛宜擦拭头上的冷汗:“不会,公子莫要难受,莫苛居心叵测便是不为了公子,子秋也不会让宫主与莫苛同病同痛,更何况,通过此事以后,子秋便更有把握解除宫主身上千百年来的血咒了!”
落然似是没听到诸葛宜的话,喃喃道:“他有伤,让之之生受……”
诸葛宜想了想:“具体事宜,子秋还没想通,所谓仆士不过是被动过渡,若仆士有事宫主不会有所感应,而仆士要遭受宫主大部分的苦痛,可宫主与莫苛之间过于蹊跷,按道理说……宫主不该对莫苛的伤有所感应,可如今看来显然颠倒了主次,若是宫主对他的伤有感觉,那么说明……若宫主有事,莫苛定然也难独善其身……公子莫要担忧过甚,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将那人给了我,待药成之时,子秋便为宫主过血,到时不管是病还是咒,定然不会留下半分痕迹,但这个期间公子还是莫要下山了,万一遭遇莫苛恐难善了。”
诸葛宜见落然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便知道落然对自己有些不耐,诸葛宜的目光停留在落然身后和肩膀上的伤口上,血液已经干涸了,肩膀的皮肉伤倒是没甚大碍,可背后两个血洞明显是暗器所伤,暗器虽是被逼了出来,但露出的伤口依然很狰狞显然是伤到内里,甚至血液的颜色都有些不对。
诸葛宜看那些伤口着实不忍,叫了两声落然,却不小心惊扰了睡梦中的醒之,落然一个冷厉的眼刀,诸葛宜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有些不自然地抚了抚额,再不管落然身上的伤口,快速走出了山洞。
正午时分,阳光透着布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醒之睁开惺忪的睡眼,朦朦胧胧中听到一阵水声,她伸了伸胳膊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目,便看到一个人背对自己,雾气氤氲的水池中,满是狰狞伤痕的肌肤被热水泡的通红,水珠顺着微凹凸不平的脊椎一点点滑过肌肤,落在一处漆黑的新伤口中……
醒之微眯了眯眼,骤然坐起身来,云池内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蓦然回首,当看到清醒的醒之时,不自主地挑了挑眉头,僵硬的转过眼看向桌上已熄灭的香炉,浅灰色的眸中的懊恼一闪而过。
醒之已跳下玉床,身着亵衣便走进了云池内:“身上的伤口哪里来的?”
落然彷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欲盖弥彰的用手掌遮掩着肩膀上的新伤,在醒之凌厉的目光下慢慢垂下头去,根本不敢与醒之对视,十分气弱地说道:“别气。”
醒之这才看见落然肩膀上还有几道新伤,脸色更加阴暗:“身上的伤到底哪来的?!”
落然抿唇不语,可怜巴巴地朝石壁边上缩了缩身子。
醒之见他如此可怜的躲避,倒是有些不忍苛责,转身朝池外走,没走两步却被人拉住了手,醒之回头只见落然虽还是垂着头,可伸出来的手却紧拉住醒之不放,醒之不禁有些发不出脾气来,低声道:“我去拿药。”
落然见醒之的声音不像生气,这才筹措着抬起头来,低声道:“别走,我不疼。”
醒之知道落然极度没有安全感,倒也不勉强,直接坐在水里的台阶上,将落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当看清楚落然身后两个黑色的血洞时,还是倒抽了一口气:“谁人下手这般阴狠?”
“莫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落然这一句回答得特别快。
醒之本以为问不出来什么,见落然利落的作答,微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何事,顿时绷住脸:“你不是曾应过我暂时不下山吗?谁许你偷偷下山的!”
落然理亏,再次垂下了头,想了想还是僵硬地说道:“他练邪功,防不胜防。”
醒之皱了皱眉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若论心计,十个你也不是一个他的对手,明知道他防不胜防,却还巴巴地下山朝他手里送,这不是自找吗?幸好你不惧毒,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回来?”
落然背对着醒之的脸上溢出一抹得逞的笑意:“不疼。”
落然越说不疼,醒之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口和身上叠加的伤痕,对莫苛的怨意却越是浓重,过了一会又想起初衷:“谁让你偷偷下山的?昨夜我醒来不见你,可知道有多担心?”
落然眉间的懊恼一闪而逝,他回过脸来拉起醒之的手放在自己的肋下:“难受。”
醒之撇了落然一眼,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便以为我不追究你偷偷下山的事了是吗?”
醒之见落然垂眸不语,深吸一口气正欲发作,落然突然歪着头动作有几分迟缓地靠在了醒之的肩膀上,拉着醒之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揉了揉,脸颊在醒之颈窝温驯地蹭了蹭,身上的气息更是说不出的乖顺。
醒之这一拳没打出去,自己倒是先泄了气,明明知道他又在耍小心眼,可那些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而不争气的手掌已经反射性地顺着他的意思轻揉了起来。
郝诺站在门缝偷看了半晌,见落然靠在醒之肩上,醒之还轻声哄着他,顿时撅起了嘴,气咻咻地便要冲进去,被连雪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拽住后领拖走了。
后山山洞中,郝诺挣开了连雪的钳制便朝外跑,却被诸葛宜轻声喊住,郝诺撅着嘴无比委屈的看向诸葛宜:“他他他……他坏死了!他那天夜里跑到我床边吓唬我,说要是我在缠着宫主就杀了我,他明明那么凶那么坏那么吓人,还在宫主面前装可怜!太气人了!……不行,我去宫主那里揭发他!”
连悦强忍着笑问道:“你说公子去找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郝诺瞪大眼,支支吾吾地说道:“……就是大大大前天的夜里,你在睡觉嘛,他偷偷地进了我房间说要给我琼羽宫最漂亮的丫鬟!……我说我不要!……他就生气了吓唬我,还说要杀我……哼!我都没和他计较,他还装可怜骗宫主!”
连雪笑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小师弟会如此善心,半夜三更被人威胁了,居然没有写信找宫主告状……”连雪声音顿了顿,极快速地说道,“莫不是收了什么好处?”
“我才没有要他那五百两银票,是他自己要放在我床上的……”郝诺说道一半立即捂住了嘴,杏眼般的眸中满满的懊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诸葛宜,“我我……我是怕那银票放在床上丢了,所以、所以才装进荷包里,本来……本来打算给师父的……就、就忘记了。”
连雪恍然大悟道:“噢——怪不得这几天日日抱着荷包傻笑,给宫主和师父写信的时候也抱着呢,怎么就没想起来银票的事?”
郝诺皱了皱眉头,十分小声地强词夺理道:“那……那放在我床上不就是我的吗?”
连悦摇头失笑道:“傻瓜,都被人卖了还不知道……这区区五百两银子你便将宫主卖了,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你以后便离宫主远一点吧。”
郝诺摇头连连,澄清道:“没有啊,他又没说要买宫主,他要是说买宫主,我才不会要他的银票!”
连雪挑了挑眉头:“那公子留下银票的时候说了什么?”
郝诺歪着头想了一会:“他先说给我琼羽宫最漂亮的丫鬟做媳妇儿,我说不要,他说给我一颗最大的东海夜明珠,我问他能花吗?他摇头,我也没要,后来他说给五百两银票……五百两银票唉!……”郝诺掰着手指头,“五百两银票是我十年的月钱唉……我就、我一不小心就点了点头,然后他就真的给了,我点了灯,验了验,银票是真的!后来……他见我装下银票后就说,以后不许缠着宫主,否则就杀了我!……我本想找他理论的,结果他已经走远了……我又掏出来看了看银票,真的是真的唉!于是,便没想着要和他计较……”
诸葛宜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难得公子愿意给你说那么多话,又如此耐心的哄骗你……罢了,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便要守诺,以后你少去缠着宫主,既然见过宫主了,一会便随你师兄下山去吧。”
郝诺瞪着杏仁眼:“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而且宫主都还没见到我呢!”
连雪凉凉地说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若舍不得宫主便将五百两还给人家,你若舍不得五百两便少去宫主面前晃悠。”
郝诺的脸皱成了包子状,一双手紧紧攥着荷包,痛恨无比地说道:“公子是个大坏蛋!大骗子!大狐狸!装可怜的大狐狸!……大不了,大不了这几天我不见宫主就是了,过几天他不在的时候连雪师兄再带我来找宫主!”
“噗!”连雪一惊,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咳……别找我,连雪师兄还想多活几天,可不敢和公子作对。”
“唔……”郝诺被连雪喷了一脸的茶水,伸手抹了抹脸,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带我,我自己也能上来!”
诸葛宜无奈地拍了拍郝诺的头,安慰道:“公子看似不知世事,其实那些不过是蒙蔽世人的假象,他骨子里极轻狂又无所畏惧,人又极为聪慧,莫说是你这个笨蛋,便是儿时被人誉为神童的莫苛也不一定能斗得过公子,你和公子斗法还不是找死吗?”
郝诺雄纠纠气昂昂的小身板,如被戳破般迅速地瘪了下去,呜咽一声坐回了原处,连悦、连雪看向诸葛宜齐默:师父,你确定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云池中泛出柔和的水波声,空气中云雾氤氲。
醒之像儿时一般轻揉着落然的小腹,身上单薄的亵裤并不能掩饰身上的伤口,手下那些凹凸不平的触感让醒之止不住地难过。
那些时日落然的肌肤被碰触后便会反射性绷紧起来,许是醒之的气息过于熟悉无害,这些时日落然根本对醒之的气息防备不起来,习惯甚至极为留恋醒之的触碰,每次靠着醒之的时候,身体便像没有骨头一般柔软顺从。
落然极安逸闭着眼眸温驯地靠在醒之的肩窝,似是被醒之揉得极为舒适,他的喉间不时地发出“咕咕”声,这熟悉的声音,听在醒之耳中既有几分欣喜有有几分难过,手下却越发的轻柔了。
醒之另一只手将落然脸上的乱发捋到耳后,柔声道:“阿然,睡着了吗?”
落然喉间的声音停了停,好像是懒得开口说话,如儿时那般轻捏了捏醒之的手腕。
醒之想了想,轻声道:“我们天池宫历代宫主命均不长久,每一代人都是灵魂的传承,最为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故而每一代天池宫的仆士都极尽所能地行善积德,子秋在江南小望山时,每每有人求医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无条件的医病救命,他做这些并非是为了钱财和名誉,只是为了给天池宫宫主积福增寿。”
醒之见落然动了动,便知道他在听,继续道:“我知道你所去的那些门派都曾对不起你,都曾错待过你,你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你有想过吗?便是他们本人罪大恶极,但他们的家人、弟子何其无辜?你每一次都将门派中所有人斩尽杀绝,可曾想过天理循环,终有一日……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可你该知道我相信命也怕报应……
杀人者仁恒杀之——若真有万一,姨娘和叔叔又该如何呢?我知道你吃的那些苦头,他们都有份,我也做不到让你原谅他们,更说不出让你忘记仇恨的场面话,可你知道吗?……你每次偷偷出去,我都装作熟睡不知,但是心里有多么担心你吗?我明明知道你武功盖世又心思细腻,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人伤了,可却怎么也忍不住要担心你,那种担惊受怕的等待,你知道吗?”
落然慢慢地睁开眼,浅灰色的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醒之的脸,极为认真地缓缓开口道:“我不会有事。”
醒之听了落然的话,垂下眼看向他肩膀上的新伤,摸了摸他手腕上那一只摘不下来的手镯:“还记不记得,你儿时曾答应要做我的仆士,陪我一生一世,我们自儿时相识至今,我从不曾要求过你什么,既然我们儿时便说好了要相依为命,那你可不可以为我积点福寿,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快被你斩尽了,以后便莫要轻易动刀了,好不好?”
醒之等了片刻,见落然不言不语闭上双眼,再次靠在了自己肩头,顿时有点气馁。一夜的奔波又受了伤,他似是极为疲惫,眼窝已有些泛青,薄唇上也有些干枯的脾气,闭上眼睛的落然如此的无害有略显羸弱。
醒之不忍再逼迫他,轻揉小腹的手停下了,慢慢地动了动身子让他的身体大部分靠在池壁上,轻声道:“罢了,若是累了,便在云池里睡会吧,也好养养伤口。”
落然陡然睁开双眸,不悦的蹙了蹙眉,伸手拽住醒之,极为自然又霸道地再次靠在她的肩窝,拉起她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小腹上,安安稳稳地闭上了双眼,开口道:“每日这般,我应你,绝不主动拔剑。”只是声音却有些莫名的僵硬。
醒之想了片刻才知道落然话中的意思,柔柔笑道:“好,一言为定。”
落然整张脸埋在醒之的颈窝,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片刻见醒之一直坐着不动,落然有些催促地捏了捏醒之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只是有些泛红的耳尖却越发的殷红了。
云雾缭绕,流水潺潺,落然喉间时不时地响起不明所以的咕咕声,这声音让醒之心中泛着莫名的甜蜜,再次有了儿时养鸽子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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