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传说

134 心悦君兮君可知(十)


六月天,阳光已显得异常强烈,漠北特有的旱柳枝叶葳蕤,随风舞动,婀娜多姿。
    醒之与落然坐在乾嘉酒栈大堂一处角落,轻抿了一口冰镇果茶,舒服地深吸了一口:“你也尝尝,很好喝的。”
    落然挑了挑眉头,看似有些不乐意,当对上醒之期待的眼眸还是快速地抿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道:“酸。”
    醒之抿嘴而笑,相处那么久自然知道他的口味,吃不了太咸的东西,更不喜欢太酸太辣的东西,不过倒是似孩子一般喜欢甜的发腻的小点心:“说了不让你来,你非要来,待会连雪和郝诺来了,不许冷脸,不许飞眼刀,不许吓唬他,别以为我不不知道你私下里竟恐吓他!”
    落然微蹙眉:“拿了银钱,还告状?”
    醒之绷不住笑出声来:“别冤枉他,他可没有那么多心眼,子秋同我说的。”
    落然面无表情:“诸葛宜。”
    醒之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喂,子秋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啦,你莫要小心眼,瑕疵必报那一套莫要用在自家人身上。”
    郝诺站在乾嘉酒栈门内东张西望,待看到角落的那一抹翠绿,顿时眉开眼笑,没头没脑的冲了过去,当整个人快扎进醒之怀中时,余光瞅见了那一抹刺眼的玄色,生生扎住了脚跟,险些撞在桌子上。
    醒之惊呼一声,便要去扶郝诺,不想却被人紧紧攥住了手,醒之回眸,只见落然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郝诺歪着头偷瞄了瞄落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醒之的身边,正正经经地鞠了个躬:“宫主好。”
    醒之愣了愣,再次笑出声来:“谁教给你的这些?……还不快坐下。”
    郝诺看向醒之身旁的空位,咬着下唇挣扎了半晌,最后选择坐在了醒之的对面,坐姿极为规矩,只是那双杏仁眼却不会遮掩,极为垂涎地盯着醒之面前的冰镇果茶。
    醒之眯眼一笑,将碗推到郝诺面前:“喝吧。”
    郝诺斜了落然一眼,见落然没有半分反应,这才敢端起碗来,“吧嗒吧嗒”将碗中的果茶喝了个干净:“还要!”
    醒之又将落然面前的递了过去:“怎么就你一个,连雪呢?少喝一些,点心马上便送过来。”
    郝诺放下碗,正好看见小二哥将几样点心送了过来,满眸垂涎地盯着甜点,心不在焉地说道:“师兄去给宫主买果脯去了,说让我先进来。”话毕,伸手便要拿点心吃,不想听到一声清咳,手像被什么蛰了极为迅速地缩了回去。
    醒之闻得这一声清咳也看向落然,只见他此时也不再看向窗外,伸出去手挑了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醒之听见对面传来很大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只见郝诺那双杏仁般的大眼闪闪发亮地盯着落然正在咬的点心,不住地咽着口水。
    醒之顿觉郝诺可怜,拿起一块芙蓉糕放在郝诺嘴边:“吃吧。”
    美食近在眼前,郝诺早忘记了自己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伸长了脑袋,长大了嘴“啊呜”一口咬下去,却听见“咯噔”一声,牙齿磕在了一起,郝诺捂住嘴泪汪汪地看向醒之:“唔……疼……”
    落然拉住了醒之的手臂,张着嘴将醒之手中的点心叼走了,一边吃一边面无表情地看向可怜巴巴的郝诺。若是平日,郝诺早该闹腾起来,可此时也只敢眼泪汪汪地看向醒之,甚至张嘴告状都不曾,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受尽委屈的小哈巴狗。
    醒之越发可怜郝诺的遭遇,正欲说话,只见落然一边吃东西一边从腰间抽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郝诺霍然站起身来,一双杏仁眼熠熠发光,几乎欢呼道:“谢谢公子!”话毕,站起来规规矩矩地鞠躬,笑吟吟地伸出手来,极为熟练地将银票叠好放进腰间的小荷包里。
    醒之目瞪口呆,两人相互往来的表情动作都极为自然熟练,可见此事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郝诺的脸上早已没了半分委屈,整个人看起来满面红光精神奕奕,醒之将一碟点心推到郝诺面前:“没事的,你吃吧。”
    郝诺仰着下巴极为傲慢地摇摇头:“公子爱吃,诺儿不吃,都给公子吃。”而后居然极为谦卑献媚地将醒之推来的盘子恭敬地放到落然面前。
    落然咬着点心,不动声色地又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在桌上,郝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过桌上的银票,一边叠着银票一边欣喜若狂地奉承道:“公子您太好了!您是这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醒之石化原地,回过神来伸手去掏落然腰间的一打银票,展开看了看,一颗心都凉透了,许久许久,她抬起头来,满怀怜悯地看向郝诺,五两,只五两,郝诺便将自己卖了个干净……
    便在此时,店外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凌乱的碰撞声,片刻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到柜台边,气喘吁吁又蛮横无比地喝道:“在哪呢?醒之在……”当看到坐在大堂角落的醒之时,顿时没了声音。
    “小侯……”富贵也惶急慌忙地追了进来,当看到付清弦正在拉身上有些斜了的衣袍时,赶忙上前帮忙,嘴里说些极尽肉麻的献媚的话,不知是不是错觉,醒之感觉郝诺好像被富贵恶心到了,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付清弦理好衣袍一步步地走近醒之,当快走到时才看见被柱子挡住的落然,脚步微微一滞,还是走了过去,故作凶狠地喝道:“苏醒之!上月十五你为何爽约!”
    醒之皱了皱眉头:“……爽约?”
    付清弦这才知道醒之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知是羞还是怒,顿时红了脸:“上月十五我纳妾,你说会来的!为何没来!”
    醒之恍然大悟,漫不经心:“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小心忘记了。”
    “你!……”付清弦抖着手指了醒之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双明亮的眼睛对上醒之清湛的眼眸逐渐地暗淡了下来,片刻后,垂头丧气地说道,“忘了便算了。”
    醒之见付清弦这般回答,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了,耐心解释道:“那几日在山上不分昼夜地查找古籍,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倒不是真的有意为之。”
    付清弦无比低落,抱怨道:“后来便没想起来吗?最少要让人带个信儿下山,如此这般一点诚意都没有。”
    郝诺哼了一声,大声道:“这一个多月,公子日夜不离地在宫主身边,我想见宫主都难如登天,凭什么给你带信!”郝诺毫不遮拦的声音,引来了众人的纷纷侧目。
    “日夜不离……”付清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脸对着郝诺怒道:“什么日夜不离,你个白痴知道什么!”
    醒之也被郝诺那一句日夜不离给惊到了,正想斥责郝诺,不想却听见付清弦如此说郝诺,护短心理作祟,即刻冷了脸:“郝诺如何,本是我天池宫自家的事,付小侯爷是不是管得宽了些?”
    落然似乎对郝诺这一句话极为满意,微微勾了勾嘴角,看也不看,将一卷银票全扔到桌上,郝诺的面前,郝诺攥住一打银票,手都在发抖,大喜过望,手舞足蹈地扭了扭:“谢谢公子!”
    落然不知为何心情极好,居然对郝诺微点了点头,只见他手指轻动,一道劲风,桌上的点心全部换了方向落在了郝诺的面前,这一小小的举动,几乎将郝诺的身心全部收卖,郝诺熠熠发光的双眸崇拜地看向落然,那小模样似是恨不得能以身相许。
    付清弦看向落然,喝道:“你是谁?!”
    郝诺心情大好,丝毫不介意付清弦方才的话,熟练地数着银票得意洋洋的说道:“没见识,连我家宫主夫人都不认识。”
    落然眼皮跳了跳,刚刚微微扬起的嘴角有些僵硬,醒之似是被口水呛到了,咳嗽连连,逐渐红了脸,落然十分体贴地拍着醒之的后背。
    付清弦愣了愣:“什么宫主夫人!你说清楚!”
    郝诺似乎对银票的数量极为满意,眉眼弯弯地指着醒之,十分好心地解释道:“这是我家宫主,坐在我家宫主身边的公子便是我家宫主新夫人,也就是我们天池宫的宫主夫人!”
    付清弦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满眸伤痛遮都遮不住,不可置信地看向醒之,呐呐道:“你、你成亲了?”
    醒之莫名的心虚,不敢与付清弦对视,正欲作答,却被人捏了捏手背。
    落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利落答道:“对。”
    付清弦见醒之垂下头便已隐隐感觉到什么,又听到落然如此回答,简直入赘冰窟,许久,才抬起眼眸认真打量对面的人,因方才落然一直背光而坐,付清弦并未看到他的双眼,此时才是看到那双招牌般的灰色瞳仁,瞳孔缩了缩,惊道:“妖瞳魔煞!”
    这一声落,本坐在大堂内看热闹的众人,如一阵风般走了干净,就连掌柜和店小二都躲在了柜台下面。
    落然似是极为不喜这个称号,蹙起了眉头,冷声道:“你待如何?”
    “我、我……”付清弦的声音抖了抖,当目光擦过有些焦急的醒之时,付清弦彷如昏了头般,怒喝一声,“我要和你单挑!”
    这一声方落,富贵嚎啕大哭:“小侯爷可不能呀!你你你……你这不是白白送死吗!你若有个万一,让王妃怎么活呦!我滴小侯爷呦……”
    “别嚎了!”付清弦怒喝一声,富贵即刻停了哭嚎,瘪瘪嘴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付清弦看向落然,视死如归地说道:“本小侯要与你单挑!”
    落然轻应了一声,转身走到门边:“去外面。”
    醒之这才回过神来,急声道:“付清弦你找死吗?!”见付清弦不为所动,醒之看向富贵:“看看你家侯爷是不是又犯了疯病,还不快将你家侯爷拖回府去!”
    付清弦本还有些胆怯与犹豫,可看到醒之着急的模样,反倒笑了出来,如个泼皮般无赖地说道:“你别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你走这几年,我可拜了名师学了不少功夫。”话毕,转身昂首大步地走了出去。
    醒之又生气又着急,忙看向站在门旁的木着脸的落然:“阿然!你……”
    “放心。”落然眉间隐隐有些不耐和烦躁,可到底不想让醒之着急,轻应了一句,与付清弦一起出了门。
    郝诺见落然与付清弦真的出了门,一把拉住了正欲追出去的醒之:“宫主公子欺负我还骗了我不许我见你不许我上山不许我写信我写好的信都给烧了那天夜里还说说要杀了我!”郝诺一口气说完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醒之目瞪口呆地看向郝诺:“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郝诺心有余悸地看向门外,见并没有人进来,即刻大声哭诉道:“一个多月了,每次我上山都会被公子、都被公子赶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上山他都知道,半路便把我截住了,宫主是笨蛋,每次都不知道我去找你!”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落然与付清弦面对面地站在乾嘉酒栈的门外,郝诺不知道压低声音,在外面听来也一清二楚。付清弦憋着笑看向落然,当听到从落然方向传来的咬牙声,付清弦再也绷不住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落然黑着脸看向付清弦,冷声道:“闭嘴。”
    付清弦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指着落然,:“你居然被一个白痴耍了,太有趣了……”不知过了多久,付清弦似乎是笑够了,吊儿郎当的将面无表情的落然打量了来回,“如此无趣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喜欢你?”
    “你以为本小侯傻啊,真的会和你单挑?”付清弦不等落然说话,又道,“既然她喜欢,本小侯也已有美妾六房,便将她让给你,不过别怪本小侯没提醒你,你若敢对她不好,本小侯虽然单挑不过你,可不管你是什么妖瞳魔煞,便是大罗金仙,本小侯也能用三十万付家军灭了你!”
    付清弦话毕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落然的冰冷的双眼,许久许久,倒是落然败下阵来,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缓缓开口道:“我若起负她之心,天地不容尸骨无存。”
    付清弦听了这一句话似乎满意了,揉了揉瞪得有点酸疼的眼睛,极为傲气地扬了扬下巴,哼道:“好了,本小侯对这个誓言很满意,以青梅竹马的身份准你伴她一生。”话毕,不等落然有半分反应,转身进了乾嘉酒栈。
    付清弦走回乾嘉酒栈看向傻站一旁的富贵:“傻站着干嘛,走了!”言毕,转身朝外走,只是余光擦过醒之时,极轻微地顿了顿,而后毫不留恋地走出了乾嘉酒栈。
    付清弦站在乾嘉酒栈门外,慢慢地回头看向乾嘉酒栈的招牌,潇洒地拉了拉身上的锦绣长袍,从腰间出去一把烫金折扇,“唰”一声打开,风度翩翩地轻摇着,昂首踏了出去,底气十足又故作风流地吟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富贵躬身道:“小侯爷好诗!好诗!”
    付清弦侧眸一笑,轻声道:“既然你说好,可知道好在哪里?”
    富贵忙道:“不管什么诗,只要从小侯爷嘴里吟出来的就是好诗!”
    付清弦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富贵的脑袋:“本小侯就喜欢你这张巧嘴,赏!”
    富贵喜道:“谢过小侯爷!”
    春暖花开,倾流谷内一个十一二岁的青衣女童,从树下摘下一枝桃花,故作风雅摇头晃脑的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一个身着华服的小胖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眯着一条缝的小眼,极尽献媚地奉承道:“好诗!好诗!”
    青衣女童回头一笑,挑了挑眉头:“你说好诗,可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小胖墩歪着头皱着眉,想了又想,有些傻气地摇了摇头,尴尬地说道:“嘿嘿,不知道……可你博学多闻才华横溢,吟出来的自然都是好诗!”
    青衣女童脸上的笑容更甚,却突然出手极为利落地将小胖墩踹倒在地,不解恨地踢了几脚:“让你偷听我说话,让你偷偷跟踪我!让你记吃不记打!死肥猪!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和我穿一个颜色的衣袍!”
    小胖墩嚎啕惨叫,忍着眼泪:“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命!……女侠饶命!”
    青衣女童见小胖墩不小心磕破了头,顿时有些气短:“算了,既然来了就让你们那些狗奴才们生火捉兔子,本姑娘今天要吃烤兔子!”
    小胖墩顿时满脸喜色,不顾身上的伤,利落地爬起身来:“我带的还有点心呢,都是徐记的,有很多你爱吃的,我让他们摆出来!”
    各种各样的点心摆了十几碟,小胖墩拿起一块绿豆糕巴巴地朝青衣女童身边凑:“快尝尝,还热着呢。”
    青衣女童嫌恶地看向小胖墩肥嘟嘟的手:“去去,你去烧火。”
    小胖墩拿着点心又朝青衣女童嘴边送了送,不长眼色地说道:“那么多奴才,不用我烧火。”
    青衣女童一手打掉小胖墩手上的点心:“本姑娘就要你烧火!你去还是不去!”话毕扬了扬小拳头。
    小胖墩瘪瘪嘴,委屈地红了眼眶,当对上青衣女童的凌厉的双眼,敢怒不敢言,无比哀怨地点了点头:“我去便是。”
    付清弦站在街口转角处,缓缓地转过脸,目光凄然的看向乾嘉酒栈的招牌,慢慢的红了眼眶,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点点地回过头来,仰着脸深吸一口气,似是要用尽全力般迈出了脚步走过转角,青砖小楼彻底被遗弃在那条街上。
    苏醒之,你与我同食了红豆,今生便这样吧,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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