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辍学女生与皮条客

第9章


"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用背对着他们,就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我们的新家安在一间包房中。
现在你应该明白,你应该像我一样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不是连续的,从来不是。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的感触如此强烈。如今我的生活连成一片了,我很忧伤地发现它连成一片了,这让我远离了自己曾经知道的真理。我期待什么东西把我唤醒。我必须先有勇气过另外一种生活。其实,真正的生活永远是另外一种……真正的生活不存在于连续的场景中,而存在于那些场景的间隙。在连续的场景中,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多想唤醒自己的存在,让自己像18岁那时候一样清醒。是的,那时,我很痛苦,可是我很清醒。
在公园中存在一个小小的社会。你住过公园吗?北京缺乏一种人,那就是睡公园的人。因为北京太冷,治安警察管得太严。我在北京倒是看见过睡在桥下面的人。他们是一些乞丐,他们非常的脏,睡在雪地的桥下面,冻得快要死了。而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上海跟北京的不同,在于存在着奇特的公园社会。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被强奸。在我附近的长椅上睡着老吴。他三十几岁了。每天我们都点头致意,习惯于在漫长的夜里与彼此相伴。早上醒来的经验非常美好,因为没有谁比我们更贴近晨曦。晨曦是红色的,小鸟在鸣唱,老人在进行清晨的锻炼。这样的场景经常让我想起我的小学识字课本。那时我对颜色有着深入的感受,纯洁而强烈的蓝色吸引我的目光,在它的旁边是美丽的橙黄,它们都是多么好看啊。橙黄色的小鸟,蓝色的天空,它们带来持久的喜悦,我瞪大眼睛,在我周围,是整个一个荒疏的宇宙。
呵呵,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的事。上海比北京更适合一个流浪汉生活。我这样说,已经预先告诉了你结局。就是说,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睡过公园的事。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假设。假设我最终成了一个流浪汉。肖微微,曾经是一个小城的中学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那不真实。我本来可以懵懂生活,直到三十几岁,青春结束,人之将死的时候,再悲伤地淘出一点意义。我多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女流浪汉。多么幸运地度日如年。
老J在夜总会从事的工作……他最终成了一个拉皮条的。他终于从一个业余拉皮条的变成了一个专业拉皮条的。他把那些外国妓女介绍给中国男人。用车把她们一个一个接到这里来,再一个一个送回去。有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车上面。我成为了目睹这一切的证人。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知道他们叫老J来是做什么。后来我看到老J的工作了。我跟老J一起去从事他的工作。整个冬天我们去那里寻找俄国妓女。有一次我看见了安妮亚。安妮亚在跳舞,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我看见安妮亚在跳舞,挪动着她庞大又轻灵的身体。我看见安妮亚感到很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啦。我一共只见过她一次。老J走上去喊她,"安妮亚!"我看见老J凑近她的耳朵,他在跟她解释我们是谁。安妮亚的眼睛有茫然空洞的神情。安妮亚跟老J走到这边来了。但她又很快离开了。她在舞池中转,她是个瞎子、聋子和痴呆。这个女人。这个既无心看,也无心听,更无心思考的肉感的外国女人。她曾经有一次愤怒地转身,把我拉到里面来,她的腋窝一片温暖,我仍然记得那里的温度。
我喝醉了。走到外面打电话。门卫用挖苦的话说我。我不能理解,我不是这里的客人吗?我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喝醉的人?"他大声说,"你有病啊?"我看着他。他说,"你有精神病啊?啊?你有病啊?"我很愤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J过来把我拉走了。门卫寒冷而蔑视的眼神留在我的背上。
我决定离开老J,这个决定跟上一回的决定不同。上回我很雀跃,觉得可以跟着木豆,现在我则很发愁,离开了老J我不知道谁会收留我。我去找一个外国人。我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在电话里他喝得醉熏熏的,不停地对我"拨拨"地亲着嘴。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他住的宾馆里。他站在门外,跟一个胖姑娘在一起。我听见他用英文对那姑娘说,"中国小姑娘,漂亮吗?"那胖姑娘说,"不漂亮。"他们以为我不懂英文。
我坐在外国人的沙发上,胖姑娘很快走了,气氛很是沉闷、尴尬。后来他让我到里面卧室去。我就去了。窗外有一个很荒芜的花园。我看着窗外。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就坐了。他解开我的衣服。后来我的衣服就全掉在地上。他让我躺到床上去。我就躺到床上了。他进入我,5分钟就结束了,然后到厕所里,冲掉他的安全套。然后回到这里来,我看见他开始穿衣服。我没有动。他对我说,"把衣服穿上。"我就把衣服穿上了。又坐了五分钟,谁都没有说话。我说,"我走了。"他眼睛一亮,说,"再见。"我很愤怒,走出门外,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这天很冷,我又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去。
我还是觉得一定要离开老J的,离开他以后干什么就以后再说吧。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回鲁地去。你看,我要投降了。我发现跟北京的残酷相比,鲁地的苦痛还是可以忍耐的。虽然想起鲁地的街道我仍禁不住颤抖。是这样的,我是死在家里,还是死在外面?我将从北京回到鲁地,我回鲁地是为了死的,正如我的外婆一样,来到鲁地,就为了要死在这里。
在我们那间听得见妓女和嫖客声音的小小的包房中我拥抱着老J。老J睡得很香。我在想在这样的处境下他怎么还能睡得香。夜总会很久没有发给他工资了。就连我们那点租房子的积蓄也快要用光了。在这里很多人对我们冷眼。老J却从来不对别人有任何歧视。老J是个不懂得歧视的傻忽忽的人,既不懂歧视别人,也看不懂别人的歧视。可是我懂。他那文化名人的父亲不承认我们。半年前我曾看见过他一次。他对老J跟我的事暴跳如雷。他,和老J的母亲,他们受人尊敬,在受人尊敬的生活中建立了生活的准则,其中包括得体、跟人保持距离、待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找对象年龄相当,不要让人笑话等等。这一对受人尊敬的夫妇有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的儿子睡在我怀中,肥胖、迟钝,……善良。
我跟老J最后一次出去是去一个朋友家里。老J很少有什么朋友。自从他从俄国回来后,跟以前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这个朋友是他们家一位世交的儿子。他父亲当官,他则经营着一些生意。他住在高尚的社区里。老J希望他能给他一份体面些的工作。当然这事后来泡了汤。这些人看我们的目光都意味深长。我只记得老J跟我一起下了出租车去买水果的事。我们要买一些水果给那富人。掏钱的时候老J面容发白。他的钱,装在里面的某一个口袋里的一叠不见了。也就是说他丢了一些钱,在我们仅有的一点钱中又丢了一些。他说,"我的钱可能丢了。"我很紧张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话,买了水果。我们拎着这些水果上楼去。我问老J,"丢了多少钱?"老J告诉了我一个大概的数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出去的情形。
我收拾了东西赶往火车站,我收拾了很简单的东西,我永远离开老J了。
现在是这样的。那个俄国公司从我家搬走了,他们离开了,他们住满了一年就不再住了,我跟老J可以搬回去了。我真高兴可以搬回去。我们不住那个肮脏的地方了。我们回来了。啊,我们回到家中了。我把那个叫做我的家。那是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结构很老式,让人想起那些过去的时间,人们普遍跟单位联系在一起的生活。房子坐落在北京一个著名的文化单位宿舍楼内。在三层。在七号楼一单元三层。老J跟我一起把东西搬了回来,我把东西放在屋子的中央,看见了我们美丽的房子。那些住阁楼的日子,那些住包房的日子过去了,我们要住在家里了,跟任何一个体面人一样。我回头看看老J,他不高兴。现在我们没有了房租的收入。
老J把我放在家里,不久他就上班去了。老J上班很认真,每天他都很认真地为那些妓女和嫖客东奔西走,尽管老板已经很久没发给他工资啦。老J走了以后,我安静地在床边上坐了一会。房客是些爱干净的人。房间里非常整齐,没有一点杂物,到处都平整,洁净。我坐在那里,把两条腿搭着,用两个胳膊撑着床。我看着窗帘,那是一副水墨画。现在是傍晚了。一会就是晚上了。
我在家里收拾东西,把我跟老J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好。后来我给自己煮了面条。洗碗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很像一个家庭的女主人。灯光很柔和,照在洗碗池边上。我还很像一个独自在家的孩子。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起来后就收拾东西。我们的东西终于都收拾好了。我开始收拾我自己的行李。我是把美丽的裙子带走,还是留下来?最后我决定带走。还有很多不要的衣服。我不能拿太多东西。它们整齐地放在衣柜里,那些散发着我自己的气味的衣服。它们曾包裹着我小小的身体。有一件白色的胸罩,曾经围着我发育不良的小小的胸部,现在我把它放在这里。很快都收拾完了。
我一天一天推迟着自己的行期。在我独自居住在这里的日子中,我感觉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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