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辍学女生与皮条客

第10章


我很习惯这里的秩序。我很喜欢干净、温暖的被子覆盖着我。我经常洗衣服,每天洗澡,按时起床。这里是我的家,老J是我爸爸,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离开他。亲爱的老J。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北京站了。一列火车把我带离北京,到鲁地去。我要继续上学,参加鲁地的高考。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样,我要退回到原有的秩序中,做一个学生,今后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过去。我要彻底忘掉过去,成为一个守规矩的人,退回到正常的秩序中,忍受一切,哪怕没有自由,成为一个庸人也无所谓。哪怕我的青春彻底被埋葬,哪怕像别人一样堕落成一个老人,哪怕像外婆一样精神崩溃,哪怕我有十个舅舅,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我是烂货,也全都无所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鲁地去。
下了火车我就往家里奔,来不及看周围的景物,来不及发现鲁地的任何变化。我叫了一辆摩托车把我带到家里去。下了摩托车我就往家跑。我上了楼。我来到四层,我的家门口。我真害怕一切不存在了。我甚至无比害怕我妈妈已经死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我越靠近我的家,越觉得可能。我非常害怕别的人来开门,告诉我我妈妈的死讯。我扑上了四楼,按响了门铃。我焦灼地等着,一秒钟就像一年那么长,我的心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门开了,是我妈妈。
在我不在家的这半年中,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是第四天离开鲁地的。
我妈妈给我开了门,我在梦中无数次想象她这一刻的样子,使得这一刻就像噩梦一样沉重。她剪头发了。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她的脸很瘦,但并没有太多不同。她跟以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她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
我七岁那年曾经离开过妈妈一次。她去外地读书了。她回来的时候头发也剪得很短。她欣喜若狂地看到我,抱着我亲了又亲。我一直在她身边微笑。我看到她的脸庞很瘦,问她说,"妈妈,你怎么那么瘦了?"因为我很小,所以对人瘦了胖了一直没什么概念,可是那一次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的脸蛋几乎小了一圈,脸庞都凹下去了。我妈妈不回答,还是抱着我,对我问东问西。我在她身边很羞涩。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我爸爸会死。我爸爸是一年以后死了的。
我妈妈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我透过泪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她放我进来了。
我知道对我回来了这件事,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对此我很惊讶。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一个有办法的人。我现在发现不仅是现在,即使从前,她也对她的处境毫无办法。这种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处境让我不适应。从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她骂我是件情理中的事,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对此犹豫,我以前也想不到她骂我是因为她没办法。我妈妈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她很想骂我,恶狠狠地骂我,但是她不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敢骂我,她害怕。
我生硬地坐在沙发上大吃大喝。
我故意把吃东西的姿势和表情做得很难看,在她憎恶的目光下,我想起了外婆最常说的一句话,"恶心人!"我不敢用好看的姿势吃东西。我吃东西的时间里妈妈躲在她的房间里不出来。她把一些东西拿给我吃。要不是她拿给我,我并不敢问她要吃的。这个时间大概是她考虑怎么对付我的时间。
她大概考虑出来了。大概是因为她不能忍受这种状况,我一吃完东西她就出去了。她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对我说。她出去之后我看着我自己的家。这里很冷,暖气不热。在寒冷当中,人会变得慵懒、绝望。
第二天晚上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鼓起了勇气惩罚我。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我想任何状况我都是可以忍受的。她可以像从前一样骂我,而我不会再出走了。我会跟她提出我要在家里上完学的事。等她骂完我,我会提出,她无论如何是会答应的。我知道我的时间会很难挨,但是必须这样了。
她坐在床上,微笑着对我说,"微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生硬地说,"我错了,我觉得我应该回来。"
她说,"你又想起你还有个家了是不是?"
我垂着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说,"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你还要不要再出去了?"
我拼命地摇了摇头。
她说,"你回来以后能做什么?学校已经不会再要你了。"
我说,"学校会要我的,只要你跟他们说。"
她很肯定地说,"不会要了。现在全校都知道你的事,你早就出了名了。"
我没说话。
她说,"你让我怎么对别人说呢?你要我怎么办?还要我去说?你在外面混了那么久,你有办法,你给我指条路。我很多事情都不懂,我要请教你呀。"
我低声说,"那我去跟校长说,跟老师说。"
她微笑着说,"你说?你去说?谁会听你说?"
我不说话。
她说,"你以前的同学有好多都考上大学了。他们都看不起你,都说你不是东西。小小年纪,脑子里都不知道想些什么,天生就是个贱种,十几岁就跑出去浪荡,居然还有脸回来。你同学,吴蓝蓝,也上了大学了。"
我只是低着头,对她所说的话毫无感觉。是的,她已经非常不了解我了。她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解我了。这时我突然觉得一切很荒诞,我偷眼看了她一下,我不怎么认识她,她是一个凶狠的陌生女人。我难道真的认识她十几年时间吗?有十几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两两相对。有十几年时间她困于一室,她并不知道我所看见的一切,我所经历的美,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她知道的只是吴蓝蓝。是的,吴蓝蓝,我认识她,那个精明、沉稳、正常的女孩子,她父母都在粮食局工作。
那天的谈话之后,睡醒了,就到了第二天。我醒来的很迟,因为天气很冷。我醒来后发现她也并没有起床。她在床上沉思。偶尔我能听见她的啜泣。我很可怜她。
我来到齐是因为齐是一个跟鲁地很近的地方,我随时都还可以再回去。我在这里想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想跟他结婚。如果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结婚,我就不用上学了,至少暂时不用。或者他愿意让我呆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让我在齐考大学。不过,考不考大学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治好他的种种问题。我可以跟他一起,我们一起爬上楼梯,来到他一个人住的家。我们将在那里拥抱亲吻,将过上我们希望的生活,去大楼上买东西,为点琐事吵架,然后和好如初。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钱,至少他有房子,至少他是个正常社会里的人。更至少,他是个男人。我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从一个站台走到另一个站台,透过每一个售货亭的玻璃往里看,我想找到他。
我看见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他。
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但是我隐约知道他有一个红脸膛。我知道他身材很高大。我想至少他能认出我来。我没有找到他。也许他只上夜班。于是我等到了夜里。我又一次走上站台来回寻找,还是没有。回想起来,离上次我遇见他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年啦……
半夜一点我仍在站台上。一整天我闻到的都是火车的气味。我站在站台上,这时候已经很冷了,非常非常冷。我打着哆嗦想着所有的问题,头脑格外明晰,所有的因果都完全不重要了。我想等下一辆火车开过来,我便可以跳上去,重回鲁地。火车像个大妖怪似的跑来跑去,大声喊着, 带着一车一车的人,让我欢乐,让我欢乐。我感到自由。无论前方有什么,这一刻我突感狂欢一样的自由。……我站在那,冷得快倒下去了。
火车经过鲁地的时候我并没有下去。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另一个目的地--上海。
昨天晚上我在梦中惊醒。我梦见自己在火车站排队剪票。我要离开老J,我刚从老J家跑出来。队伍排得好长,我跟着队伍向前走。马上就要排到我了。这时我听到耳朵旁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他拎着许多行李,有一个大皮箱和一个大包。他看着我。他的脸上汪着油汗,看我的表情又绝望又专注,他的表情充满惊异,仿佛不相信看见的是我。
这个梦境太清晰了,我醒来后,知道那就是老J的脸。
老J长得什么样子,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从这个梦中,我又回忆起了一部分。他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眼角满是皱纹,有点向下耷拉,他有一个很高的鼻梁,厚嘴唇,嘴角也往下耷拉,这样他专注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是一副倒霉相。
我还做过一个梦。我梦见老J为我拉皮条,叫来了很多人。那些人从我身上滑落。后来我就得了很严重的病,就快要死了。在死之前,我要去看看妈妈。我拎着一个皮箱来到了妈妈家里。妈妈不要我,对我大声呵斥。我离开了她。我一个人走在我家门外的小路上。
我不敢承认老J是我惟一的爱人,我不敢说,惟一跟我有关系的,我爱过的惟一的人,就是他。我不敢说那是我惟一的爱情。我不敢。我想老J一定还活着。
画出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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