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辍学女生与皮条客

第24章


小静说,”学习好也没用。你看朵朵考得比我好多了。这社会还是复杂啊。”赵风说,”哎,朵朵,你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鸟明他不是可以带研究生的吗?”杨志民说,”朵朵,你也别看人家考上博士了你就心里不好受……”
我拿起一个东西就像杨志民头上砸去。然后是赵风。然后我的拳头和手脚都没头没脸地向他们身上砸。我的劲怎么这么小啊,砸在他们身上就像挠痒痒似的。尤其是,我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了。打别人使不上劲,那就打自己吧。我打自己,你们还能管我吗?那边杨志民已经说了,”朵朵,你打我干吗?我又没惹你!”赵风说,”你还没惹人家?你这个挂皮老乱说迟早让你惹出事来,都怪你都怪你。”但是他们已经管不到了。我打自己他们还说什么呢?他们也没必要拉啊。小静一定会觉得我不对,我不该这样,可是,假如我把自己打死了,难道她还要继续这样说,继续指责我不负责任?他们还说话,还说话,我一定不能让他们乱说了,于是我的声音压倒了一切:
“我不能再生活下去!”
这句话我重复了无数遍。鸟村是个噪音喧天的村子,成天有各种各样乐器的声音,可是这天我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至少我自己已经快要被自己喊聋了。――我不能再生活下去!
赵风在我门口坐了一会,然后去喊人。”朵朵有精神分裂,你们快去看看吧。”
第二天我不出门。我光看墙。墙是白的,但是也不很白,上面有夏天留下的苍蝇血。苍蝇的血是哪里来的呢?有时候打死了苍蝇,会从苍蝇的肚子里流出血来。苍蝇难道也吃人的血?我认识一位女歌手就总说苍蝇咬她了。她也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孤儿,并且她到处对人讲,自己是个孤儿。难道孤儿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对人说自己是孤儿吗?纵使别人怜惜又有什么用?难道就是这个原因,让世界不要我?她的处境也不好,可她比我强。为什么强呢?也许并不强。那么说全世界人都一样了?都不强,都悲惨,那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怕出门。我知道全村子的人一定全都在嘲笑我,他们都听见我昨天喊了。他们一定都觉得我跟何草一样,得了精神病,他们一定一定会笑我的。那些狰狞的人,小水之类,我并不认识他们,可我知道他们一定认识我,他们总是这样,谁都认识,并且专门嘲笑像我和何草,不跟他们玩又软弱的人。我们得了精神病,从今以后可以不管不顾,任他们嘲笑好了;可是怎么能让他们不停嘲笑呢?可怎么出门呢?
连我在远处的父母,和同学,也一定都听见我喊了。这真可怕。我的声音那么大,他们一定都听见了。他们都在说我的事,说我很丢人,”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春天”,是个好书名,但是多么俗不可耐。俗不可耐。把它放在那些人面前,他们会明白吗?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反正跟我不同。我的生活是,重复,重复,没有希望,没有希望,我自绝于人群,我怕。他们也没有希望,但他们在嘲笑我。
总之,到了太阳向西,我仍一动不动,我的结论跟昨天一模一样:我不能生活下去。
你懂吗?
离开
离开
现在好了,我在人群中。我不在鸟村,鸟村没有我,世界上也没有鸟村。鸟村被拆掉了,因为它在北京的边缘,被拆掉是它惟一的命运。我本来以为李子跟钱小静好下去是我惟一的希望,现在他们已经不好了。李子去上海了。他们不好之前,我多次跟小静说,”别要李子了,他把你拖累惨了。”钱小静去研究星座,她说,”李子这人,失去了惟一的进入世界的机会,他从此就完全很难于进入这个世界,虽然他一点毛病也没有。”我说,”无论如何,你不要跟他好了。你去找个正经人,体面人。”钱小静不高兴地看着我,说,”怎么了?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娃。我就得拉扯着他。”
但是他们还是不好了。李子于是离开了北京。这天钱小静仍然跟我说,”我想过了,毕业分配我要去上海,我不能丢下他。我还是很爱他,他很好,我仍然是看见他就高兴。他是我的人啊。”
我说,”好。”
在一次贺杨组织的宗教聚会上,我看见了赵风。他忙忙碌碌,要去法国。他的女朋友很争气,要带他去法国。然而他每天都出去跟人喝酒,他女朋友到处找不到他,很难过,经常骂他。我们的脸对着镜头。我们拍照片玩。我的头发烫了,脸上有化妆。赵风说,”嘿嘿,朵朵,从镜头里看,你他妈的真像个妓女!”我大笑不已。
我曾在电视上见过小锣一次。他还在搞他的体育民谣。Q大的鸟老师曾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男生跑到Q大,一定要见他,但是被系里的人挡回去了。这人说是我的朋友,为我的事情要跟鸟老师谈。后来我到处打听是谁干的这件事。是小锣。
老冯最后一次跟我打电话是两年前,他说,”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终于正常了。”他沉默了一会说,”你我以前都是被这世界不容的人。你被不容是因为你性格乖张,行为古怪,思想放诞;我被不容却是因为眼睛。”这是老冯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的眼睛。他说,”所以,你要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大家甚至还会欢迎你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哪怕思想再健康,行为再正常,我也是个被人群排斥的异类。他们一看见我,就知道我跟他们不同。”
还有何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病是否好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三年前,他去参加一个演出。他唱得很好很好,让人发疯。我跟他谈了一会,发现他眼中的黑色光芒毫无减轻。后来就再没他的下落了。我想去问问这方面的人,应该可以知道一些吧?但我跟他们都很少来往了。总之我想找到他。可我找他干什么呢?我不怀旧,从不怀念以前的人。但是我想找到何草,找到他,他在哪里呢?我想念何草。
后序
后序
5年前,也就是我20岁的时候,写过一首题目为《回家》的较长的诗,那首诗里已经含有小说《火车》的一部分情节。《回家》很为我当时的朋友称道,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首诗。《回家》抒写小城市的悲伤。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一直想写一首关于北京的诗。这首诗不是关于北京的一鳞半爪印象,而是写整个的北京城。我想写一个流浪者、小偷和妓女的北京城,一个外来人口的北京城,一个使无依无靠者感到自由的同时失去希望的北京城。年少的我受到最喜爱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启发,他的心中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彼得堡。这样的愿望一直存在在我心中,很有几年时间,我因为写不出这样一首诗而痛苦。
2003年10月,我在另外一个城市,因一个问题与某人争论。他说,大城市是残酷的。青年人从小城市来到大城市,很早就接触到了残酷,以至于被毁掉。他还说,一个淡泊的人最好在中小城市呆着,只有那些有很多欲望的人才会喜欢大城市。我坚持跟他争论,很多念头来到我的脑中,一时说不清楚,我其实很想让他看清楚大城市的残酷青春的本质。是的,我们被毁掉了,有一些人坚持淡泊田园的梦想,坚持终生不离开家乡,可是,对于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家乡也许并不代表宁静,大城也不代表欲望,前者也许是童年悲剧、禁锢、偏见、庸俗、很少希望的象征物,后者则代表着自由、漂泊、冷淡、无处不在的危险。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被毁掉的人都在承担压力、忍受痛苦,一旦一个人变得不幸,他将遇见非常严苛的社会谴责,如果没有足够的承受力和耐心,他一定会继续堕落下去,更加毫无希望。只有在文学和社会研究中,充满着对各色人等的同情。在我们的写作中,我希望延续这种同情。
我常在想”作家”这种职业。在一次长谈中,一位作家前辈突然对我说,”你对我说的这些,你是否知道,了解它的人是非常多的?”我一愣之下,他继续说,”只是他们认为这些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你内心不够强大。”
在我的青春时代,是这样的。但正由于青春和悲剧的偶遇,导致了强烈的观感。我20岁的时候,对于书籍有一种奇特的辨认力。在书店中,我本能的对很多书感到厌恶,而另外一些书总能马上吸引住我的目光,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个作家最好能有如乞丐般卑贱的姿态,这样才能从一个比较低的立场,对世界有个清楚的认识。有些作家曾经倡导过”平民立场”,我觉得这是对的。对我来说,大概是青春期的特点,我宁可更极端一些,更低到乞丐。在乞丐那里,他没有亲人、朋友,社会关系,他只是一个观照者,对他所观照到的一切既不形成看法,也不质疑。
这本小说里没有出现下列人物:外企白领、技术人员、小职员、老板、作家、博士、学者、小资女人、CEO……出现了下列人物:中学生、社会游民、流浪歌手、乡下孩子、妓女、拉皮条的、考美术学院的学生、外国人,还有另外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之所以会这样,除了为上述所说的小说的主题考虑外,还跟我的取向有关――对于每个人都套在一个社会角色中这回事,我感到厌烦。所以我尝试写一些人,而不是一些角色。你因此可以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受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很深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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