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40 第三十九章


齐府议事,夜半方回,着蛋蛋温酒铺褥,吃过了两三杯方才上床,酒气上行一时间昏昏沉沉也就睡了过去。乱梦蹁跹,立于悬崖绝壁之处被人一掌推下,急速掉落时才看到崖上有穿青袍男子,一张脸半明半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李子修。
    骤然惊醒,心神未定,却发现一只手被人抓住了,再看,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轮廓熟悉,披长发,倚床柱,望高帐,怅然不语。
    随即,我牢牢闭上眼,佯装入梦,心思却乱,一直黏在他身上,一声半长的叹气,一阵缓慢的轻抚,李子修做戏究竟是不足,既然要断又何苦半夜来看我?
    我很想眯起眼看他,犹豫许久,终了还是翻了个身,硬生生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我醒了,他是知道的。于是,一声门响,就此而出,像是夹在了心上,略有抽搐。
    我与他相识太久,默契亦足,一个动作他便知我心意。世间情爱不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松手而是抓紧,那结局便是万万不同,不过,我从来不曾主动握过别人的手,抓不住,不过是没缘分,何苦强求。
    呵——轻叹一声,睡意全无,披衣服下床找来李子修撰写的传奇本子,拨亮火烛看起来。他不是浪得虚名,就连普普通通的传奇本子都写得文采飞扬,引人入胜,这一读竟然就沉寂其中,正在紧张之际,忽然有人卷着寒风推门而入。
    “谁?”我立即手稿塞进怀中。
    “承阳!”
    “父亲?”我大讶,这深更半夜他不在屋里歇着,神情惶惶来作甚?
    “你快走!”他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我,面若白纸,嘴唇泛紫,还微微哆嗦着:“广荣王的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你再不走怕是来不及!”说着话就拉住我往外走,行步匆匆,白发在寒风中散了一身。
    “到底是何事?”我攥住他,父亲重重跺一下脚,恨道:“还站着做什么?入夜三法司传了李子修去问及投毒一事,李子修推的干干净净,只说是你有上好的白云茶,叫他拿去献于皇上,谁知皇上喝完就晕倒了!事关重大,三法司不敢擅自拿人就等着天明去请太后旨意,好容易消息传到广荣王那里,广荣王借口蛮族犯边,打算带你即刻出京!承阳……”父亲眉头紧锁,凛然道:“你出去避避风头,现在就走!”
    我甩开他的手,“我走?安国府怎么办?”
    “啪——”父亲甩来一耳光,他忽然镇定了,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熠熠生辉,自我降世至今,他总是畏畏缩缩,满脸堆笑,从未有过担当,但是今日,他沉声道:“我还是安国公,安国府的事情自然由我一力担着,何况府里还有□□亲赐的免死铁券,只能保得了你我一人,你现在不走,才是连累了安国府!我只有一双儿女,你姐姐远赴塞外,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我凝视他半晌,轻轻紧了紧他的衣领,低语道:“父亲,是儿子不孝……”父亲别过脸去,唏嘘叹一声,尔后抓紧我的手,一路小跑,再未发一语。
    穿角门,过回廊,我浑浑噩噩。
    “承阳……”一脚踏入车上,父亲猛然唤道,似乎斟酌许久,一字一顿颇是为难:“京中之事,你……都忘却了吧!”说罢,狠狠一拍马臀,不由我开腔就毅然转过身去,关了大门,又是一片笼罩万物的寂静。
    闭眼,潸然泪下。
    二十七载京华旧梦,乱事纷纷,起点竟然是终点,我自诩看穿世事,不过是错信了一个人,数年经营毁于一旦。李子修借着我的手,毁我安国府上下,从此朝中他一人独大,原来,他要的不过是这个。
    什么情,什么爱,不过都是真心假意,猎鹰百年被鹰啄眼,是我蠢。
    仰首,血溅车顶。
    “少爷——”蛋蛋高叫了一声,慌忙扑过来,手足无措。
    “无妨。”我淡淡道,从怀中掏出一张手稿来,行得匆忙,未带锦帕,将书稿置于唇边,却又恍了下神,凄惨一笑,收入怀中,蛋蛋一怔,笨拙地凑近身边,用衣袖帮我拭去了嘴角血迹,我心中一暖,却不想事到如今留在我身边的却是这样一个愚钝书童!
    “你……”话未出口,就听马蹄声震碎长夜,奔袭而至。
    “顾大人!”车骤停,有人唤,我挑帘看去,只见一队衣甲鲜亮的骑兵堵在车前,为首的小将翻身下马,走至车前,匆匆行礼道:“大人,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现在王爷的队列被堵在了城门口,王爷要大人换上侍卫衣衫,藏于侍卫之间,还请大人委屈则个!”
    “好!”我抬眼,此处乃是城门口暗巷,远远看去就见火把绰绰,人声马嘶鼎沸,似是乱成一团。我同蛋蛋手忙脚乱换上了兵甲,任由几个士兵上来剃掉半截眉毛,抹了些黑色的膏状东西在脸上,接着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为首的竟然是柳云宗!
    八尺大椅,他依垫而坐,神色傲然。
    “王爷!你也知道此事重大,我怎么能由着王爷出京呢?人人都知道顾承阳和王爷私交深厚,而王爷此时声称蛮族犯边,然朝廷又未见军报……”
    广荣王骑雪白大马,凌空扬鞭,劈空作响,冷笑道:“怎么?柳大人是觉得本王谎报军情么?”
    “不敢!”柳云宗笑道:“只是请王爷行个方便,让我们仔细地查一查罢了!”
    广荣王挑眉,脸色骤黑,切齿道:“你要查人,自可到安国府去查,休挡本王去路!”
    柳云宗长声而笑,如夜枭桀桀,“王爷!难道你看不到么?”说着话,他手一扬,我顺手望去,只见城内西角火光冲天,柳云宗若有所指道:“安国府走了水,这么大的火势,你让下官到哪里去拿人?”
    我心胆俱寒,仿佛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中悸动着,却始终不能惊醒,只觉有无数双凌厉的眼睛紧逼过来,全身冷汗涔涔。我从未输过,但今日一败涂地,当真是穷途末路。
    “火是老爷放的!”蛋蛋在耳边轻声道:“少爷,别慌!”
    我深深看他一眼,是的,我是顾承阳,我不是一个盲目慌乱的人,这把火早不烧晚不烧,偏偏等我出门再烧,定然是有深意的,何况,父亲与宁国公相交多年,就算李子修有歹意,未必宁国公就会袖手旁观!
    我定一定神,就听广荣王道:“本王为朝廷出生入死,麾下之士哪个不是赤胆忠心?你柳云宗不过是皇上的男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人?儿郎们,让他们瞧瞧!”瞬间,身边侍卫骤然爆出一声大吼,齐齐举刀,火把寒月下杀气腾腾,如置身沙场万人之阵,令人闻风丧胆。
    “这么说王爷是看不起我了?那我查不得,未必别人就查不得了?”说罢,柳云宗长身而起,微微鞠躬,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待露得面目,我不由冷笑了一下,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犹在笑,浅浅的,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如夜半寒冰,穿着白袍,衬得愈发干净,却和鸠毒是同一色。
    李子修,就算你对我一直以来都非真心,可时到今日,你何须连假意都如此吝啬?!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万物皆枯,天地骤变,生死无常,满目苍凉。
    “呦!李大人!”广荣王讥笑道:“什么时候李大人也同柳云宗成了一丘之貉?”
    李子修气定神闲,一双眼像是揉碎了火把,金光闪闪,他略略弯了下眼,道:“王爷,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哦?”广荣王居高临下,从腰间抽出长剑,嗖一声凌空抛出,丢在李子修脚下,缓缓道:“既然李大人认为这支队伍里的人是逆臣贼子,那么,本王也脱不了干系,是头一个大逆不道之人,那么李大人不妨就割了本王的头去做个交代吧!”话音刚落,广荣王卫队所持佩刀一致对准了李子修,柳云宗身后兵勇也立即挺身上前,护住二人,双方都是刀锋相接,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王爷!”李子修拾起剑,蓝刃若水,盈盈夺目,他细看了半晌,似自言自语一般:“我和顾承阳同王爷相交二十载,若王爷稍微顾及些情分,就不要再为难我了——”说着,他将剑搭在脖间处,高声道:“王爷若不接受下官检查而执意出京,就那就从下官的尸体上踩过去吧!”说罢,横剑走至广荣王马前,重重跪下来,仰首凝视许久。
    呵——好一个忠贞之士,真是彪炳千秋,震烁古今的大义之举!
    广荣王提马,缓缓绕了李子修一圈,最后,他长叹一声,黯然萧索道:“叔才,这是最后一次这么唤你,从此后你我之间情断义绝,只希望你不会为今日之事后悔!”
    李子修沉声低语,字字千钧:“我绝不后悔!”
    “好!”广荣王立马全军之前,挥手落剑,“儿郎们,收刀!让他们查!”
    于此一时,我大限将至。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