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二公

57 第五十六章


还有一章番外。。。。。。雁荡山能仁寺。
    自与李子修分别五年后,我每年都能收到能仁寺托人捎来的猴茶。听带茶之人说,此茶乃主持净光大师亲手所制之茶。我早就想亲自登门致谢,可每次到东南巡查皆是政务缠身,今次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自感雀跃无限。
    “顾大人,寺中并无猴茶相待,不过这龙湫泉泡制的白云茶,大人想必难得一尝,品些吧!”须发皆白的净光大师替我添满茶盏,笑意吟吟道。
    “哦?为何我尚在京中都能品到猴茶,到了产茶之地,反倒没了?”
    “此事说来话长。数年前乐清恶霸横行,百姓深受其害,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后来朝廷派李子修李大人接任乐清父母官,一扫往日之蔽,百姓皆感其恩,但李大人不受任何谢礼。有一日,李大人上山礼佛,同老衲谈起白云茶,论及‘猴茶’时便道‘我有一挚友,生平只嗜茶,因此有个不情之请——’,老衲感念李大人恩德,遂问是何事?李大人道,他知道猴茶产量甚少,但愿出一大笔银两,从此将猴茶只送予那位挚友。老衲闻言异常犹豫,因为猴茶素来并不出售,只赠予本地百姓品尝。李大人闻言便于第二日在衙门处贴出一张告示来,说每年愿补偿给乐清百姓每户二两银子,独买猴茶。乐清百姓自是不肯受,说从此不饮猴茶,愿送予李大人那位挚友。可是李大人到底还是补了每户二两银子,一直到现在还有人送来,所以,是以顾大人能在京中品到猴茶,乐清却无。”
    原来如此,他可谓是用心良苦!我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安米,只微微叹了一声:“只可惜往事不可追……从此这猴茶,可不必专供安国府了,有顺路之人便带了一二两的,若无就算了,此茶本就是百姓茶,归之于民,比茶味令我心中更甘。”
    净光大师一愣,“这如何使得?如今李大人不知身在何方,这二两银子每年送来,倒要乐清人还到哪里去?”
    “无妨,不过是二两银子,就当是给百姓饭碗里添点肉好了,若是李大人知道,可是乐见的——安君,是吧?”
    “草民并非李大人,不敢妄自揣测。”安米低头闻着茶香,缓缓道。因用面具遮面,看不出情绪来。
    “净光大师,素闻贵刹素宴之名,本官想厚颜叨扰一番……”
    “这是应当的,老衲现在就去准备,请二位施主稍坐。”说罢,净光起身而去。禅房之中就剩下我同安米,各据一席,彼此沉默着。
    我抬手举杯,只见茶汤色浅明净,凑近一闻更是香气甚佳,再品之,滋味香醇,回味无穷。白云茶,十多年前,我曾品过,初识此味,终生难忘。
    “安君,你可知这白云茶的来历?”
    “不知。”他短促答道。
    “这雁荡山的开山始祖乃是十六罗汉中排行第五的诺讵那,他在雁荡筑寺,长居于此,日常用水倾于山地,不染清流。山间老龙感激他这番作为,遂以茶树为谢,这便是白云茶。”
    “顾大人当真是知之甚多。”安米道,那张面具牢牢遮住了他的喜悲,似乎整个人都如木雕一般漠然。
    “那倒不是我知之甚多,而是这雁荡山,白云茶与我有难解之缘——”我一把推开窗,但见谷中群山森然干霄,巨石岿然挺立,清流激澈而下,雄奇万千。“我有位知交,他曾经就在此地为官,我说的是谁,想必你心知肚明。”
    “嗯,草民曾在西夷听过大人之名,大人曾与李子修大人交好,可李大人已在五年前不知所踪。”
    “是的!李子修这个人本是不爱喝茶的,他爱喝酒,只是同我处久了,迫不得已也喝上一些,至于好坏,他从来品不出——他那个人,总是很能委屈自己。”
    “哦。”他闷声应了。
    我自言自语道;“我和李子修年少便识,对他的性子也是了然,不怕安君笑话,我和李子修并非只是一般知交,他为我吃了许多苦头,也受尽折磨,可是这些事,李子修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以为我不知,但是我清清楚楚。李子修并非擅长官场斗争,但是对政务却极其精通,天下大事往往一针见血,若有他在,赋税改革也不至如此——”
    “这草民倒不知。”
    “我本想天下大定后便邀他重新出仕,与我共同辅佐皇上共治天下,却不想他不辞而别,至今也不知流落何处……我,每每念及此事都难觉心安。”
    安米默然不答,我唏嘘一声,亦不多言。许久,安米淡淡问道:“既然大人同李大人那般要好,怎会容他不辞而别?”
    “呵——本朝安定下来是何时?”
    安米的手一顿,道:“五年前天下就大定……”
    “非也,乃是去年,新帝登基,表面上万众归心,但私下底万众非是一心,这些年我杀了不少人,他迟早都会误会我,不如从一开始就误会,若不是这样,这些人定是他替我杀的,不忠不贤的名声也是他替我背的……何必呢,我已经脏了手,不妨让他干干净净——”
    安米忽然放下手中茶盏,那盏茶,他自净光大师在时便端起放下再端起,却连一口都未品。
    “怎么?你很热么?”我瞧着他,只见他双手在袍子上擦了擦便留下了汗渍。
    “大人为何不去寻他?”
    “我身在京中,他寻我,寻得到,他人踪全无,我寻他,如何去寻?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寻我……”我猛然对上安米的双眼,迅速伸手在他尚未回神之际一把掀掉了他的面具,冷冷道:“李子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瞬间愣在当地,神色僵住了,非哭非笑,似哭似笑。
    五年了,我跟他五年零三个月二十四天未见。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我一样因为思虑过重而两鬓斑白,但是他没有,他依旧像五年前一样那么年轻,但是神采却不见飞扬,眉宇之间积累了太多的忧愁。刚从乐清入调进京的李子修有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目,一瞥一转顿现潇洒,但是如今的李子修有大不同,还是那双凤目,却沉静如水,宛如雁荡山顶之湖,无数芦苇遮掩,不现半分光芒,看深了才能看到湖底暗流滔然。
    李子修如一口宝刀,年少时寒光外露只算得上名品,经岁月锻造,沉静内敛方成神器。
    “你怎么会……这么瘦。”盯了片刻,一句话脱口而出,甚不合时宜,如寻常仆妇,陡见失散多年的亲人,只先关心起胖瘦来。李子修轻轻笑了笑,这才品了口茶,舒腰伸臂,惬意异常。
    “五年前病根未去,加上去西夷的路上又添新病,是以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后来虽然不再犯,但到底也没能胖起来……”
    “哦。”我顿了顿,“你……”
    “你……”
    竟是不约而同的,我和李子修吐出了同一个字,又同时收了声,我心下恍然,不知道再如何开口,倒是李子修笑了笑,“你这些年如何?”
    “还好。你呢?”
    “我这些年一直在西夷,帮着承雅大姐做些生意,闲暇时候就到处游历,过的还算充实。”
    “哦——”话题又断掉了,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依着我的性子说下去,定然又是疏离的客套话,我抿抿唇,不想开口。
    “你不问问我这次跟你回来做什么?我想从一开始,你就看出我是谁了吧?”
    “是有些怀疑,但是你装得太好,那般沉默寡言不好亲近,实在不是你往日作风,直到你提出要同我到雁荡山来,我才有八分把握——”
    “那剩下二分呢?”
    我一乐,指着他的袍子道:“你但凡思绪一乱,手中就爱出汗,就是袍上汗渍出卖了你——”
    李子修仔仔细细地瞧了袍子,叹道:“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那说吧,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李子修一仰头,一盏茶又喝下肚,如牛饮水一般,尔后抹抹嘴,道:“既然你知道我不懂茶,我也就不装了——这次回来,是想帮你解决赋税改革之事。你于五年前推行赋税新法,本是造福百姓,可是此法只是短期内收效,对官吏压榨过重……是人皆有私心,不捞钱哪个愿意出来当官?所以久压之下必有反心,想来如今朝中已有不安之人……我是想回来帮你把新法的窟窿堵了……”
    “那你干嘛戴着面具?”
    李子修一怔,随即笑道:“你不问我如何做,反倒问起这无关痛痒之事了?”
    我不作答,紧盯着他,李子修被看恼了,别过脸去,冷道:“我没脸见你。”
    “什么?”
    “五年前,我目睹你杀场监刑,斩了方孝全十族,这件事对我打击甚大,我本不信你会成为齐国玉那种人,但是那日亲眼目睹,不由心灰意冷,所以我押着柳云宗去了西夷,把他交给蛋蛋后就去拜访承雅姐,聊起京中之事,她极笃定地说你绝不是那种人……后来,许多事我从皇上那里也听说了——”李子修将茶盏倒扣过来,反复滑动着,缓缓道:“你不信任人,却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信’字,我本该全心全意相信你,可是头一个不信你的人,就是我……”李子修苦笑一下,“我甚至连蛋蛋也不如,呆在你身边,也只是分你的神,何必呢……”
    “就算你戴着面具,最后还不是以真容见我?”
    “我本想着,你若被我骗过了,那么解决掉新法之事我便即刻启程回西夷,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被你看透,那我只能立即动身回西夷去,横竖对你而言,我在不在,你都能应付得来,我不愿拖你后腿——”说着话,李子修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本书是我花了两年工夫写的,你按此书行事,新法之困,迎刃而解。”
    我接过,翻开看来,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定睛一瞧,竟然真如他所言全是弥补之法,从头翻至尾匆匆一瞥不由大讶,竟毫无遗漏。
    “你怎么了解的这么多?”
    “其实,我每年中有三个月都是在京中度过的……所以新法之事才了如指掌。”他回道,“就住在安国府大街前的巷道里,你每日上朝进宫,我都瞧得见,你偶尔便装出游,我就会在数步外跟着,只是你从未发觉罢了。”
    “原来如此。”我将册子放进怀中,再添上一盏茶,也仰头喝了,学着他一抹嘴,笑道:“你终是要回西夷去的?”
    他点点头,再次别过脸,似是不忍看我。
    “若论你我之间,深仇大恨是没有的,若说矛盾,事过境迁也已解了——”
    李子修猛然回头,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就听我道:“现在新法虽然可以解困,未必就会安然千秋,所以,你不妨留下来协助我——”
    “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轻声问,那双手浑然不觉之间在袍子上抹了抹,我哑然失笑。
    “我……”双手覆在了他的双手上,因难以启齿,所以我又顿了顿,“偶尔……会想你。”
    那一双手,重汗涔涔,黏住了我的手。
    这五年,不止想过他的相貌,还想过如何能将这句话淡然地说出来,我心中喟叹,临了还是断断续续的,我终是做不来坦荡之事。
    “只是我——”他犹在迟疑,像数年前的我。
    我不依不饶,像数年前的他,蛮横地道:“李子修,新法之事牵扯甚深,你既已涉足,就休想我再放你走……你若不从,宁国府全府上下人的安全——我可就不能保证……”
    他骤然回脸,一双眼弯了起来,如熠熠星辉,“那大人倒是说说看,能留我有多长?草民是生意人,总要瞧瞧这买卖划算不划算。”
    “这样吧——不若我能活多久就留你多久,你可觉得亏了?”
    他反手抓住我的手,歪嘴笑道,“那大人可是亏了呢!现下太平盛世,正是草民大展拳脚的机会,怕是以后大人都要听我的才是。”
    是那个他,那个沐着朝阳,不可一世的他又回来了。
    “啧——怕只怕,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大人不得不防——”
    “云雨之事,这可由不得你!”
    “哎……李子修,你成何体统,这清静之地——”
    “难道你不知道有尊佛叫欢喜佛?”
    “呃……放手……你滚回西夷去!”
    “别动——怎地刚说完就不算数了,这五年你还真是好的没学会,倒学会食言而肥了,却不也见得胖——”
    “你滚,等下净光大师进来可是面上不好瞧——”
    砰——
    “哎……两位施主哪里去?”
    “小师傅,借寺后竹林一用……”
    “咦?”
    “李……”
    “难道你真的要嚷嚷的让全寺人都来看不成?我是不介意的,就怕你一世英名尽毁……”
    “……”
    红尘万世,诸事皆忘。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从一开始,难道李子修就想着要走?既然如此,他托家姐将书转交便是,何苦又来见我一面?是思念情切还是想等我出言相留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必夜寝凉被,遗憾孤老。
    虚虚实实无需计较,只因: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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