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35章


裴青在林间行走,见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正是年还乐应满,春归思复生。
  裴青仰头看天,无奈道:“下来吧,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不累吗?”
  四周鸟鸣虫噪瞬间停歇。
  只是裴青等了良久却不见有人现身,只得道:“你愿意跟就跟,最好一辈子别让我看见你,不然我有一百种毒药来招待你……”
  话音未落,就见树上掉下一人,正落在他面前。
  裴青看见那身影,一时呼吸都要停住。
  那人拍拍身上的树叶,含笑道:“青儿如今有大出息了,我可不敢劳烦青儿招待。”
  裴青见他胡子拉碴,一身衣物风尘仆仆,早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啧啧道:“真脏,真脏,你怎落到这步田地?”
  孟晚楼委屈道:“还不是为了找到青儿,我已经在山里转了一个月了。”
  裴青眼中有些湿润,哽咽道:“你为何寻我?你不是发誓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吗?”
  孟晚楼走上前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永世不见裴青,又没说不见孟青。我自然是想你了,才来找你。”
  裴青虎着脸道:“胡说。”
  “我一月前在对阵时看见谢石,见他身边没有你,便有些疑惑。夜探敌营,他告诉我将你留在山里了。我一时想见你,便来寻你,顺便游山玩水。” 
  裴青眼中泪水终于落下。战事吃紧,这人丢下数万大军,长途跋涉,游什么山,玩什么水?想必是听闻谢石将自己一个人丢在山里,放心不下,因此连夜来寻。
  孟晚楼两年未见面前之人,见裴青身量比当初又拔高许多,却更显清瘦,面上虽有风霜的痕迹,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春天的骄阳下,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美好得不像是这世上的人。
  二人在河边坐下。孟晚楼就着河水洗去一身风尘,又换了裴青的衣衫,倒也合身。裴青见孟晚楼身上新伤旧痕叠加,甚为骇人,神色有些黯然,忍不住问道:“前方战事如何,你怎能丢下大军一人来此?”
  孟晚楼靠在他身边道:“一月之前那场大战,双方俱是元气大伤,如今只怕还在僵持之中。你哥哥……皇帝着实厉害,竟能引而不发,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裴青看着他,抖声道:“物壮则老。蜀中之乱已有三年,我哥哥想必近日就要收网。你现在抽身,保存些精锐,日后也好与他周旋,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孟晚楼心道我得了你这几句话便是死了也心甘,面上仍是一幅不正经的表情,笑道:“青儿这样看不起我,料定我必败无疑?”
  裴青泪如泉涌,拉着他手道:“你与我在此地隐居可好?”
  孟晚楼抚着他脸,柔声道:“我临阵脱逃,怎么对得起那些为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裴青见他表情不似作假,一时悲从心来,扑入他怀里大哭出声。孟晚楼抚着他的背脊,软语宽慰,眼中却有浓浓的悲戚之色。
  
  天色将晚,二人手拉手在山脚下的集镇上寻了一处落脚之地。他二人时隔两年再见面,竟然如胶似漆,两双眼睛里都只有对方,倒真是相看两不厌。
  两人晚饭后坐在床边,裴青从胸口处掏出两本书,递给孟晚楼。孟晚楼见那书边角破烂,却带着身边人的体温,心中一热,道:“你收着吧,我已赠与你。”
  裴青摇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还给你吧。再说,这上面的内容我已倒背如流。”
  孟晚楼刮了他一下鼻子,道:“我见山中有猎人捕兽的痕迹,陷阱里还留有未焚尽的迷香,那是你做的吧。我的青儿如今本事大了,上天捉鸟,下海捕鱼,无所不能。”
  裴青笑得肚疼,躺倒在他腿上,叫道:“你嘲笑我杀鸡用牛刀是吧?”
  孟晚楼摩挲着那两本书的封皮,轻轻说:“我在蜀地出生,家中容不下我,因此被送到清商馆寄养。这是一位贵人送我的,我带在身边一直视若珍宝。韩清商是我师兄,那时馆里的人不许我乱跑,我便常常伴作他的样子。后来,我母亲的师兄,也就是我师傅,找到了我,将我带回蜀地。”
  裴青轻声问:“你是那时就开始谋划一切的吗?”
  “比那还要早,最初是我师傅,然后我自己渐渐接了他手中的一部分权力。我有人力财力,又垄断了清商馆的消息来源,原本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却没想到遇到了你。你乱了我的心思,遇事便常常落了后着……”
  “你遇见我,后悔不后悔?”
  孟晚楼便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初听谢石将你留在山里,一时气愤,便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后来一想,他既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只是那时一气之下已离了军营几百里,便干脆找来了。”
  裴青道:“当初是我不要跟他出山的,他被你一骂,肯定郁闷死了。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孟晚楼听他唤谢石“小舅舅”也不禁莞尔,道:“他伯父东亭侯谢枫已到了西川,他在谢枫军前效力。”
  裴青听了一时无语。两个至交好友如今成了敌人,滋味想必不好受。
  孟晚楼抚了抚他脸庞,道:“我本来担心你,只想见你一面。现在看你一切安好,便放心了,明日我还要赶回去。”
  裴青起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孟晚楼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裴青翻个白眼,道:“睡觉。”
  “你房间在隔壁。”话音未落,裴青已经吻了上来。
  孟晚楼好比被雷劈中了一样,不知作何反应。好在裴青只是亲了亲他的嘴唇,便离了他,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
  孟晚楼颤声道:“青儿,你可知,我是你的,你的……”
  裴青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我亲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雷啊雷啊~~~~~~~~~~~~~~
第三十四章
  “我原来也和那马青云一样,以为你师傅是随便找了一个人来顶缸。后来仔细一想,你若是和我毫无关系,你师傅断不会要对我赶尽杀绝,毕竟有我这个真货在手,更加名正言顺。……除非你也是真正的蜀帝血脉。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对你师傅来说,这天下间只要有你一个真正的孟氏后人就行了。我又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你师傅宠爱你,断然不会让我活着压在你头上。”
  他又苦笑着说:“何况,何况你师傅又见了我们那样……兄弟逆伦,自然恨不能将我砍成十七八块,好替孟家遮掩这桩丑事,替你消业……”
  孟晚楼听闻一颗心仿佛被剖开了一样,一身的血都流尽了。
  唯独裴青依然笑看他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在我心里谢玉才是我娘亲,我姓什么其实不重要,更加不会与你争这个太子的名分。”
  孟晚楼正色道:“青儿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裴青点头道:“你自然不是。我哥哥心里想的我原先不知道,现在也明白了些。他谋划这么久,又将我送到巴蜀,放出风声,除了是要激出你来,想必还存了将旧朝白氏势力收归己用的心思。如今拔出鞘的剑必要见血才能收回,你此去要千万小心才是。领军的将领除了谢枫还有谁?”
  “左军是曹芳,右军是崔覃。”
  “淦阳曹家和博陵崔家向来不和,我哥哥既然敢用他们,也是看重谢枫的治军能力。此事倒也不是不可为。崔覃为人气量狭小,昔年在我家中曾因奴婢失手打碎器皿弄脏衣服而将人打个半死……”
  孟晚楼听他一口一个“我哥哥”,心里颇不是滋味。又见他眉目疏朗,双目奕奕有着神采,便知是身世大白,心结已解的缘故。想起昔年见他,无论是何种场合,眉目间都隐隐含着愁苦的样子。往时也好,今日也罢,都不是为了自己,心里便有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觉。
  裴青见他低头不语,便牵了他的手道:“人人都想我死,只你一人护着我。你对我的好,我永远记着。我哥哥想要‘孟氏太子’死,你此去若事无转机,丢了那虚妄的名分又有何要紧。……我在这里等你,以后我二人幽游山林,酌酒花间,倚剑天外,何其畅快。”
  孟晚楼轻声道:“你不想见你哥哥了吗?”
  裴青一愣,过了好久才摇头道:“我不想再为人所用。”
  “那你愿意陪着我是因为报恩的缘故吗?”
  裴青一时茫然。
  孟晚楼心中酸楚,涩声道:“我母亲是宫中的侍女,出身寒微,因蜀帝醉酒偶承雨露而有了我。那时后宫诸事由花蕊夫人把持,嫔妃有了身孕都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我母亲为了活命便去求皇后庇护。公主命人将我母亲送出宫,生下我之后将我送到清商馆抚养。我母亲思子心切,在宫外没几年就去世了。我只想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不冒任何险,什么都不做的人,什么都不会有,什么也不是。”
  我想和他争一争这天下,也争一争你。
  裴青听闻,想到谢玉,也不禁流下眼泪。
  孟晚楼便拿手去拭他面上的泪水,笑道:“谢玉想必也没告诉过你,你是洪光六年六月初五所生,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岁了。我比你大两岁,论理你该叫我声‘哥哥’才对。”
  裴青看着他哀哀地叫了声:“晚楼。”
  孟晚楼将他抱在怀里,泪水落在他头发里,却是至死也没听到裴青唤他一声“哥哥”。
  
  裴青早上醒来的时候,见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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