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43章


又想起裴青在他面前请求留孟晚楼全尸的样子,那么隐忍又哀伤,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以手附额,道:“你去吧,要看到周正,就说此事到此为止。”
  张烟便安静地退了出来。走出宫殿,远远回望飞檐走壁,依稀看到几年前一个小小的少年,一身青衣,立在殿下,望着森森的楼宇,满脸都是不安惶恐的神色。彼时他满心畏惧,他一无所畏。他不知道他,他却知道他。即使得到那人全心全意的疼爱依然怯弱无助,令他不能不从心底鄙视。
  “长乐侯就是那人眼中的瞳仁。”
  张烟无声而笑。
  他自八岁时为裴煦所救,除了晋城的三年,余下的十年都在那人身边,怎会不明白那人心中所想。什么瞳仁?裴青不过是那人身上的一个恶疮,肉中的一根利刺,只要不除去,便是心中永远的阴影,时刻提醒他的原罪而已。
  那人若是怕痛,就由他亲手来除好了。
  “张大人若想学尊师,还要能容人才行。”
  傅言卿呕心沥血半生,痴情不悔半生,到头来不过是在太祖陵里得了三尺容身之地。他要得可不是这个。
  大理寺卿周正见张烟迎面走来,一张脸奕奕闪光,嘴角边挂着浅笑,灿若春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逝川在府中算账,忽听小仆来禀,道有人来探侯爷,得知侯爷不在家,便指名要见他。逝川听了便往门前来了,见门前停着一辆寻常马车,车前站着一个宫监摸样的人,定睛一看,竟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福海,眼神一晃,又见那赶车的是宫内侍卫统领沈锐,便知车里坐的是何人,正要下跪,忽听车中人咳嗽一声,道:“你家侯爷到哪里去了?”
  逝川心惊不已,只得道:“属下不知,侯爷一早就出门了,不让下人跟着。”
  那人便有些薄怒,道:“你怎么当差的,主子到哪里都不知道?”
  逝川苦笑:“属下也曾派人跟过,侯爷耳目好,从来没有成功过。侯爷说要是再跟,属下打哪来回哪去。”
  那马车之中一时无语。
  逝川试探着说:“属下大胆猜测,侯爷这会儿大概是在清商馆,和韩馆主调弦赏乐。”
  
  裴青确实在清商馆,不过不是和韩清商在一起。韩清商几日前就离了淦京。裴青心烦,想起他那水阁是个好地方,便去那略坐坐,哪知碰上了故人。
  来人正是那日在酒店之中请他吃了一顿的王敞,身后一堆人,锦衣华服,高冠博带,手中或持羽扇,或持拂尘,俱是世家公子打扮。裴青见了心道此人只怕出身四大家族之一。
  王敞见了他也惊奇不已,原以为他已出了淦京,再难相见,这会儿在清商馆看了他,不由细细打量。见他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衣服虽然平常,束腰的丝绦却是夹杂着金银丝,绣着暗纹,宛然就是宫中的式样。少了初见时的疲倦狼狈,看起来便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春风拂柳,望之令人心醉,众人当然不愿放过这等人物。
  裴青本不愿掺和进来,奈何王敞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刷一下在裴青眼前打开,洒金的扇面上写满了药方,众人大奇,纷纷问道这是什么。
  裴青黑线,暗道你竟然随身携带,果然变态。
  他们一行人俱是淦京的名门之后,其中不乏王谢崔曹的子弟,都是玩乐的能手,聚在一块,便是花样百出,胡天胡地起来。裴青被拉着亦是灌了不少酒,等醒悟过来,已是天昏地暗,头疼欲裂,伏在栏杆边,醺然欲睡。
  却有一人,不知好歹,摸到他身旁,见他双颊薄红,羽睫轻垂,甚是可怜可爱的样子,色心大起,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就要往他衣襟里面摸去。
  裴青正寻思是废他左手还是右手,忽听有人道:“崔九,不可。”
  却是王敞拉住了那人的手腕。那名唤崔九的笑道:“有何不可,他跟了我崔九自是一生荣华取之不尽。”
  王敞皱眉道:“你看他的衣带,那是宫里的。”
  崔九看了看,笑得轻浮:“那又怎样,这样的带子我家有成百上千根。你且看他的手。”
  王敞闻言转眼去看裴青垂在栏杆外面的双手,那双手极为粗糙,骨节突出,如柳树皮一样起着皱褶,惨不忍睹。
  “宫里的贵人养尊处优,哪会有这样一双手。我看啊,”崔九不怀好意地用力在裴青腰上捏了捏,“他倒像哪家王侯府里新收的宠儿,主人喜欢才赐了宫里的腰带。可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偷着空儿出来了。”
  你才是白眼狼。裴青在心里骂道。
  王敞知他是博陵崔家最小的儿子,家里素来宠爱,无法无天惯了的,便拉了他的手道:“你不是嚷着说听文君姑娘操琴吗,来来来,我陪你过去。”
  崔九推开他,整个人扑到裴青身上嘻嘻笑道:“我要操这具琴。”
  裴青王敞闻言脸上双双变色。裴青手指微动,王敞已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道:“姓崔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九被他一骂,怔了一下,旋即冷笑道:“你自己心里就没打过他主意吗,你敢说你就干净吗?”
  王敞被他气得倒仰,正要去驳他,忽听水阁外有人道:“各位公子,好大的雅兴。”
  那声音浑厚绵延,似是以内力传来,震得水面瞬间翻滚动荡,阁中乐器丝弦崩断,众人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一般,酒醉已减去六七分。
  众人一齐望去,见岸边一个人正大步朝水阁走来。有眼尖的已叫出来:“那不是沈大统领吗?”
  来人正是沈锐,入了阁中 ,朝四面抱拳行礼过后,就将目光落在裴青身上。
  崔九一个激灵,忙将不安分的爪子收回。
  沈锐斜睨他一眼,二话没说将裴青扛在肩上,朗声道:“沈某告辞,各位继续。”
  来得迅疾,走得神速,阁中众人尚在震惊之中。
  沈锐扛了裴青出了清商馆大门,听见肩上裴青弱弱道:“放我下来,我想吐。”
  裴青刚从他肩上下来,就忍不住蹲在一边狂吐起来。他本来就喝多了,又被沈锐扛着晃了半路,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哗啦啦吐了一阵,越觉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一黑,就要瘫倒在地。
  半空里伸出一双手臂,将他抱了起来,仿佛腾云驾雾般,待他缓过神来已在马车之中,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旁一人清远雅正气度弘旷,正是便服出宫的昭仁帝裴煦。
  “皇上”裴青挣扎欲起。
  裴煦止住他,温言道:“你不舒服,躺着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欠张烟一个番外,乃也是苦命孩子
第四十一章
  裴青便闭了眼,将一只手防备似的挡在眼前。
  裴煦见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好笑,道:“你昨日见着白晴川了?”见他手腕微微颤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心道我还没追究你抗旨不遵,你倒先来和我置气。却仍是柔声说:“我不过先关一关他,做个样子,待这事过了,就让他回许州封地去,仍做他的逍遥侯爷。”他连自称都换了,见裴青依然不语,便叹口气道:“他是宣武年间的旧人,虽然生的精明,骨子里却是个情痴,不能为我所用,我们裴家对他已是格外开恩了。”
  他说完回头再看裴青,见他咬紧嘴唇,左边面颊看起来甚为奇怪,便伸手去摸,从他脸上揭起一层易容。易容之下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从眼角延伸至腮上,虽然已收了口,面部却有些浮肿,是以看上去不甚平整。裴煦用手指轻抚着那裂痕,感觉指下的皮肤剧烈抖动,怒道:“你伤还没好,喝什么酒?”
  忽觉指尖薄湿,凝神一看,见裴青面上已是一片水光,那泪水仍然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
  他心里一软,知道这个弟弟从来都是静水深流,如果不是心里苦得很了,决不会在人前掉泪。就将他抱起来,环在怀里,抚着他头发说:“不要哭,仔细伤口发炎。白晴川跟你说了什么,你这样难过?”
  裴青只将脸埋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我也生在武帝时,虽然落地晚了,那些宣武遗事却还听老一辈讲过一些。武帝一代,多少英雄豪杰、能臣干吏,风云变幻,让人目眩神移。你看今日,国家养士百年,倒养出这么一群纨绔子弟来,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他嗤笑一声,接着说道:“你外祖白雁声自是大大一个英雄,不必说了,你母亲和舅舅也是冠绝一时的人物。白细柳生性坚毅,十五岁时为武林盟主,十七岁放马北地,北朝无人敢掠其缨。白琼玉性。爱丘山,有泉石膏盲之疾,乃是江南百年一出的才子,只是体弱多病,难堪大任……”
  裴青卧在他怀里,听他絮絮说着,昏昏欲睡,面颊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心里却钝痛起来。那些事情已是十分久远,却件件与他有关,往事并不如烟,别人情深如斯,更衬出面前之人的狠心薄情来。
  待他清醒之时,已是回到了家中,华灯初上,烟雾缭绕,被暖香软,身边靠着一人,只着亵衣,手里握着一卷书,见他醒来,便笑道:“酒醒了?”
  裴青连忙起来,道:“裴青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裴煦一边唤了人进来,端了些清粥小菜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大白天醉倒在街边呕吐,成什么体统,日后不许这样。”
  他语气虽然严厉,表情却十分温和,喂裴青喝了几口粥,皱眉道:“你房里怎么没个使唤的人,偌大的府邸也就七八个下人,叫个人都要等半天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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