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44章


  裴青想大概皇帝在他府中待了半天,却没人跟前跟后地伺候,受了冷遇,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要使唤的人做什么,那些事我都做的来,平白多出一张嘴吃饭。”
  裴煦听他这样说,哑然失笑,道:“怎地出去一趟,变得这样抠门了?”
  裴青本想说更抠门的人你还没见过,转眼看见裴煦身上的亵衣有缝补的痕迹,竟然说不出话了。
  昭仁帝即位以来战事不断,想来手头并不充裕,荆蜀日后百废待兴,花钱的地方更多,如今自然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节省到连内衣都要一穿再穿,一补再补。
  裴青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抑,又想到自己远离他在巴蜀的深山之中挣扎的时候,有别人在温暖的烛火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着衣衫,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更觉得嫉妒心酸。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回过淦京,好不叫自己看见今日的情景。
  想起古人的诗句“旧栖新垄两依依,谁复挑灯夜补衣”,裴青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似乎早已埋在了蜀中那座冬天冻得硬邦邦的山里了。
  裴煦见他神色恍惚,一言不发,柔顺地伏在自己身旁。只以为他在蜀中漂泊两年,吃了许多苦头,自己一句话便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抚着他的头发道:“哥哥知道你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日后你跟在哥哥身边,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裴青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动。
  他二人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倒真真是同床异梦了。
  
  裴煦当夜就宿在长乐侯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仿佛又找回了在山庄中的闲散日子,其乐融融。
  只是夜半惊醒,忽见身边已没了裴青身影,伸手一摸,被中尚有余温。他转头一看,竟然看见裴青一身亵衣,长发披拂,立在床头,静静看着他,见他醒来,便微微一笑。
  裴煦一惊,便要起身,忽觉四肢无力,一时间惊觉连手臂也不能抬起。见裴青仍是温柔笑着,双目看人,却是恍然如梦的光景,心中大骇,脱口道:“阿柳,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裴青摇摇头,只道:“不是我。”
  裴煦哪听得他说话,立时怒道:“裴青,你要造反不成?”
  裴青面上抽搐起来,终于惨淡一笑,道:“果然,你是怕这个。果然,你一直都在防我。”
  裴煦又羞又怒,转念一想,又强笑道:“你是在和哥哥闹着玩吗?快放开我,不然哥哥要生气了。”
  裴青仍然摇头,道:“不是我。”那神情却仿佛魔障了一般。
  裴煦心里惊悚,正要去喝问,却听见门外有人长笑一声道:“你管他作甚,快快随我走吧。”
  有一人迎着月光推门而入,身形修长,衣带当风,恍若蛟龙,翩翩而至。举手投足只见容华绝代,气质清贵,对裴青道:“已过了子时,青儿忘了与我的约定吗?”
  裴青看他却有些迟疑,低垂了眼睫,一时不语。
  裴煦急道:“你是何人,要将我弟弟带往何处?”
  那人嗤笑一声,道:“你弟弟?你哪里来的弟弟?”眼珠一转,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你是说那个中了‘十年弱柳’的晋王庶子,他早就毒发身亡了,我弟弟心好,在蜀中山里选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将他埋了。”
  裴煦双目圆睁,只道:“你,你。”
  那人便轻笑着施了一礼,表情却极是讽刺傲慢,朗声道:“在下孟晚楼携弟孟青,见过大周皇帝陛下。”
  裴煦浑身冰凉,面上微微变色,只道:“原是后蜀孟氏太子,深夜不请自来,有违礼数吧。”
  那人一礼之后便不再理睬裴煦,只是催促裴青道:“青儿为何执迷不悟,这人将你骗回来不过是要斩草除根,你答应了我见过他一面就离开,与我放马南山,扁舟江上,如今全忘了吗?”
  裴青便抬头看向裴煦,眼中有不舍之情。裴煦心急,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裴青跪下,在裴煦床前“咚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着床上的裴煦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终于咬牙转身,与那人携手走出门去了。
  裴煦“啊”地一声,从床上坐起。
  窗外月光溶溶,洒在床前地上。裴青正在身边睡得香甜,呼吸均匀,嘴里还喃喃有声。
  裴煦心跳匍定,手指颤抖地抚上裴青的脖颈,感觉手指下脉搏跳动,血管中血液汩汩流过,听见他在睡梦中念叨着:“晚楼,晚楼。”
  
  裴青清晨醒来之时,身边空无一人,想来皇帝因着朝会的关系早早就已离去了。他见枕头上端正放着一个青色的玉璧,以为是裴煦不小心落下的,便拿在手里把玩。
  裴青见那玉璧为谷纹璧,中有一孔,上部镂雕双螭,相对环抱篆书“长乐”二字,始知是裴煦送给他的东西。玉璧通体碧绿,只一处有赭色浸蚀,裴青瞧了一阵,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他起身更衣,见玉璧上有五色丝绦,便顺手系在自己腰间。
  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下人报太常寺少卿王敞求见。
  他努力想了想此人来历,便让人请进客厅,自己慢慢从后院走到前厅来。
  王敞在厅里捡了下首的位子坐下,打量四周,见这长乐侯府家具极为简陋,不过几把椅子几张桌子,如果多来几个人,想必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墙上更连字画装饰什么的一应全无,白闪闪地晃人眼。新皇登基,为着节省,连皇宫大内都未修葺,全国上下敕造的新宅只此长乐侯府一座。为此御史还曾上书,道大丧期间不宜大兴土木,却被皇帝轻而易举驳回了。别人都私下议论这侯府外面雕梁画栋,内里不知怎么镶金嵌玉呢,王敞这一路走来,竟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他坐在那里,又想起初见裴青时他在酒楼之中捏着铜板斤斤计较的样子,额头上便有细汗冒出。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轻裘缓带,眉目如画,腰间悬挂长乐玉璧,笑道:“王兄清晨到此,有何贵干?”
  他不过与王敞见过两次面就称兄道弟起来,王敞没想到他会这样热络不摆架子,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应答了几句,平静下来时细细打量面前之人,一样如雪的容颜,只是左颊上多了一道细长的疤痕,从眼角至腮上,看上去好像泪痕一般,并不骇人,却凭空增了几分凄美之感。
  “王兄今日到小弟府上,不是就为了喝这一碗茶吧?”
  王敞手一抖,只得放下茶盅,见裴青眉眼弯弯,心情似是大好,便咬牙道:“侯爷可知,武英侯的小儿子崔缇昨日得了急病。”
  裴青点点头,道:“哦,昨个中午还好好的,什么病?”
  王敞眼也不眨地盯着裴青,道:“听说,是疯症。”
  岂止是疯症,简直就是鬼上身了。逮谁咬谁,跟恶狗投胎一般,嘴里还念咒一样。崔家如今已是鸡飞狗跳,老侯爷请遍了城里的名医,连宫里的太医都惊动了,也没瞧出什么来,汤药是一碗一碗灌下去了,疯劲却是一股一股上来了。老侯爷没奈何将人捆在床上,派了家丁把当天聚会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询问了一遍,都道不知原委。问到王家时,王敞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插曲。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被河蟹死掉了,内。衣都不能用~~~~~~~~~~~~~~~~
第四十二章
  当时只有他和崔九、裴青三人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彼时尚不明裴青身份,后来沈锐来带人,便有人大胆猜测。崔九仗着世家出身仍是不以为意,王敞却隐隐有不妥之感。及至武英侯府派人来询问,王敞终于感到担忧成真。一面只道不知,一面却画了裴青相貌去找宫里的熟人问个仔细。知是刚回淦京的长乐侯爷,便起早赶了过来。
  王敞便苦笑道:“肯请侯爷高抬贵手,饶过崔九一命。”
  裴青奇道:“崔家的小儿子生了病,应该去找杏林高手才是,找本侯爷做什么?”
  王敞摇头道:“连请来了太医正也是药石罔效,听崔府人说今早已是口吐白沫,人快不成了。”
  裴青便一手肘支在桌上状极无辜地说:“那怎么办?崔老侯爷一生功勋卓著,独独宠爱这个小儿子,如何忍心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即刻入宫向皇兄请旨,悬赏寻天下能治此疯癫之症的大夫,可好?”
  王敞听了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连忙从椅上起来,跪在裴青面前道:“崔九年纪小,爱胡闹,本质却并不坏。无意冲撞了侯爷,王敞替他向侯爷请罪,还请侯爷看在武英侯年事已高,爱子心切的份上饶崔九一命。”
  裴青听了,面上立时挂了一层薄霜,冷冷道:“这是什么话,打量别人都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吗?父母疼爱便能侍宠而骄吗?世家子弟更该修身正己,为平民百姓做出榜样来才对。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兄还是请回吧。”他身世坎坷,自小家中父不父,兄不兄的,见了别人家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便心里酸涩,遇上崔缇这样的,只能算是活该触到他霉头上了。
  王敞见他表情不悦,开口送客,才知他是真的见死不救,心下大骇,眼圈瞬间红了,便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道:“众人之中,王敞年最长,弱冠登朝,食朝廷俸禄,却不能为众家子弟表率。年少与崔缇有八拜之交,身为兄长疏于管教,与崔缇同罪。还请侯爷看在这柄扇子的份上,救崔缇一命,王敞任凭侯爷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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