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56章


  裴青忍笑半天,问道:“我见你是个明白人,为何要来淌淦京这趟浑水?若是留在中州,凭你的本事,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
  言默便道:“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我言默最爱看的就是那金玉满堂,盛世繁华。方今天下匍定,今上又有革故鼎新之意,说得体面些,那便是好男儿当效圣人之三不朽,立此不世之功。说得难听些,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裴青细细思量他这番话,半响道:“既如此,我便给你指条明路。你看窗外东街上来的那顶轿子,里面坐的是当朝刑部尚书张烟。你明日将手稿递到他府上,他府邸在西祠胡同。他若对你这番论调感兴趣,愿意为你引荐,那便是成功一大半。他若不感兴趣,我劝你也不必在淦京干耗时日,趁早打铺盖回家吧。”
  言默点头如捣蒜,正要开口说话,裴青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何不为你引荐,那是因为我身份尴尬,为了避嫌,也为你仕途顺畅着想。张大人乃是上面那人的心腹之人,若能得到他的信任,倒不啻为一条终南捷径,只是莫要提我的名字。”
  言默自是无有不应,连声称谢。
  
  转眼便到了五月,入了黄梅天,日日阴雨。这日天方大晴,却是端午节,家家衫裁艾虎,角黍包金,草蒲泛玉,一派过节的喜气。
  裴青受不了那毒日头,便不再出门,只是卧在廊下榻上看书。午后正昏昏欲睡,忽听沉香禀报太常寺少卿王敞求见。
  裴青打起精神,往前厅走去。但见王敞一身素衣坐在厅中,身上不见了那些个金鱼袋,玉拂尘,香囊玉佩,干干净净,好似一朵莲花开在清水里,不似俗世中人。
  裴青一时晃眼,心里却生出了些不详之感。赶紧走过去与他道好,刚刚坐定,便听王敞道:“与侯爷相识一场,又做了几日同僚,今日有一事告知侯爷。我已辞了廷职,又与王家断了关系,现下只是白丁一个。”
  裴青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心中大震,脑中电光火石闪了几下,愕然道:“你是为了崔缇?”
  王敞一脸轻松地点点头,低笑道:“果然瞒不过侯爷。小九的案子,前几日刑部部议定了绞刑,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裴青见他身形清减,双颊消瘦,唯独一双眼睛如水洗过一样,倒映着青天白云,眉心处好似盛开着一朵莲花,脱尽世家子弟的浮华绮丽之味,倒显出几分看透世事的轻松纯真。
  裴青忙道:“部议准不准还要看官家的意思,我瞧皇上不会不顾世家的体面,你且放宽心。”
  王敞眉眼一弯,含笑道:“天子风霆之断,令人莫测。不管准不准,我已打定了主意,小九去哪我必然也跟着去,断不会让他孤单一人。”
  裴青见他笑容说不出的酸楚诡异,肋下疼痛又发作起来,眼中渐渐水雾弥漫。他拿不出什么言辞去安慰王敞,只是陪他坐了一会,见他宽衣大袍仙风道骨地绝尘而去。
  裴青叹了一口气,终于整衣往张烟府上去了。
  张烟住在西祠胡同,高门大院,门口排着好几辆奢华的马车。裴青到的时候,刑部尚书的大门正好打开,管家点头哈腰送着几位穿着华丽的人走出来,人人脸上俱是春风满面。裴青心道世人所骂张烟美色媚上,巧术笼人倒是不虚。
  裴青在前厅等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热茶变得冰凉,张烟才从屏风之后施施然走了出来,与他作揖行礼道歉。
  裴青道:“张大人府上好生热闹,真是客似云来,难怪要等这么久才能见上张大人一面。”
  张烟在椅子上坐定,拂拂衣摆,只淡淡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上自然清楚。”
  裴青被他一噎,却是说不出话来。张烟抬头看他道:“我与侯爷素无交情,如今用人之际,侯爷倒是替我寻了言默这个好帮手,张烟可有为侯爷效劳的地方?”
  裴青一愣,心念一转,便知张烟精于刑名,言默到底扛不住,还是招出了他。言默当日口口声声应允,转身就卖了恩人,换了张烟的信任,利落爽快,倒也是个人才。
  他转头见张烟美眸淬血,眉心微蹙,像是一把利刃杀人杀久了那刀口也疲累地微微卷起,不由轻轻叹息。
  此人对裴煦倒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裴青讥讽道:“张大人何至于此。听说自张大人上任以来,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暴涨了三倍还不止。大人欲以法绳天下,须知政严则苛,法密则扰。断刑太滥,杀人如麻,大人不怕报应吗?”
  张烟冷笑一声,道:“侯爷说笑了。杀人是为了救人,斩业非斩人。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
  裴青倒抽口冷气,这人执念竟是如此之深。不再多说,只单单将崔缇的事情提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张烟便抬眼看他,一脸古怪的神色,道:“侯爷不是要崔缇死,竟是要救崔缇的吗?”
  裴青忍不住道:“我何时要崔缇死?”
  “‘崔缇冒犯了长乐侯爷,长乐侯爷要崔缇死’,难道不是吗?”
  裴青倏地站起,浑身好似一下子浸在冰水里,手指着张烟,良久说不出话来。
  张烟嘴角边一抹艳丽的微笑,漫声道:“我以为如此,皇上亦以为如此,但不知世人以为如何?”
  裴青想到午后王敞来见他,脸上那样哀痛凄绝的神色,连心脏都抽搐起来,手指痉挛,只颤声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此人为了帮助裴煦达到目的,竟然连帝王心思都能算计在内。
  张烟答道:“张家早就被那王谢门阀压倒了,我家人都死绝了。我这颗心在幽州身陷囹圄,赭衣镣铐,啮雪吞毡的时候就教人摘走啦,不劳侯爷费心。只是侯爷的这件事要快些办了才好。别人误会了不打紧,皇上误会了可不好。侯爷找错人了。这个恩旨,侯爷应该去找皇上讨才对。”
  裴青眼前一阵眩晕,只得扶住桌角,便听见张烟阴魂不散道:“侯爷在怕什么?以今日之光景,侯爷要什么,皇上不会答应您呢?”
  裴青目光茫茫,道:“原是我种下的因,自该我去尝那苦果。”说着便欲转身振衣离去。
  张烟见他脚步蹒跚,心念一动,对他的背影喊道:“我有一语赠侯爷。”
  裴青脚步微顿。
  “侯爷有睿哲之质,心里好像有一面镜子,人情冷暖,世间万物无不映射其中,唯独镜子自个看不见自个。”
  他见裴青身子颤抖,继续说道:“侯爷看不清自己的心,便如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土里。你心里有什么疑问,难道不会去问他吗?你也不问,他也不说,难道答案会自个蹦出来吗?”
  裴青遽然转身,目光如剑,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追小菜的文追得热血沸腾,人品大爆发~~~~~~~~~
第五十一章
  端午那日午后,昭仁帝与曲皇后和两个皇儿用完午膳便在殿中闲谈。裴思远牵着裴永真的小手,在青石板上蹒跚学步。裴永真步伐不稳,裴思远慌忙去抱,两个小孩儿都坐倒在地上。一时间婴孩啼哭之声,男童安慰之音响彻宫殿,婢女宫监忙做一团。曲皇后看着两个孩子,面上露出欣慰之意。
  裴煦在一旁看了,想到裴青小时候学走路不知是何情景,又想到他如今这两年连“哥哥”也叫得少了,一见面便是口称“万岁”磕头跪拜,不由轻叹一口气。
  曲皇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里不痛快了,忙带着两个孩子出殿去了。
  裴煦正意兴阑珊,忽听宫监禀报长乐侯求见,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见裴青进来,眼睛微肿,笑容便在脸上凝住了。
  裴青也是奇怪,径直走到皇帝御桌边跪了下来。往日他是绝不肯走进裴煦身侧七步之内的。
  裴煦心里隐隐有着几分雀跃,见裴青仰头,面上犹有水痕,便柔声道:“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裴青摇摇头,涩声道:“太常寺少卿王敞是不是要挂冠而去?”
  裴煦点头。
  裴青道:“皇上准了他的折子可好?”
  又道:“还有那崔缇,为人虽然跋扈,本质也坏不到哪去,皇上看着武英侯的面上饶过他可好?”
  裴煦慢慢打量他,缓缓道:“阿柳可知朕为何要办崔缇的案子?”
  裴青垂头咬牙不语。
  这已经不是门阀贵族横行无忌的朝代了。
  当年白雁声起兵多仰仗豪门大族,到白细柳秉政的时候自创科举制度,三四十年来,仕途晋级之路已经不再单单被豪门大族把持,寒门子弟只要有真才实学,或者参加科考,或者如赵琰、张烟和言默之类走终南捷径,想干一番事业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在偏僻的乡野,识文断字的人还是寥寥无几,但是随着国家的富强书院的建设科举的普及,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那种将一国的安危单单系在几个家族的身上是既危险又不切实际的。
  然而豪门贵族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对一个新生的政权来说,拥有那些名重史册历经几朝几代的华丽家族的支持,不但昭示着政权的合法也保证了人心的稳定,而人心的稳定就是社稷稳定的根本。所以才会允许王谢高门爵位蝉联,荣耀鼎盛,绵延不绝,所以才会允许崔曹二家门户新出,显赫当朝。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已经是门阀贵族最后的夜宴。不论是从太祖裴烈的兵痞出身还是从昭仁帝裴煦的行事作风来看,世家的没落已经是必然的趋势,历史正迎来一个平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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