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55章


  苏樱寻声走到他面前,那人一把拉住她手,一手捏着她的脉门,一手在她眼上摩挲,那手指纤细滑腻,比寻常人体温要低些,摸在脸上却并不难受,凉熨熨地舒服。苏樱被扣着脉门,并不害怕,只觉得对方并无加害之意。
  那人摸索了一阵,忽地停下手遗憾道:“果然是天生的,我竟忘了你舅舅就是当世神医。”
  旁边人便冷哼一声,道:“正是报应不爽。”
  苏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人转头道:“我口渴了,你去泡杯川贝茶来。”待旁边人走出去,又对苏樱道:“别理他。我和你父亲是老相识了,你还在你娘亲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苏樱扑哧笑出声来,这算什么见面。想了想说道:“你声音好听得很,只是肺中有破音,心疾已久,沉疴难治,我舅舅说得对,你不该长途跋涉,如此操劳。”
  那人讶然道:“你耳力如此好。”复又笑道:“那为什么昨日不好好弹琴,尽是弹错音?”
  苏樱不想昨日琴课上练习之声随风飘至此处,想来先生的呵斥之声也被这人听见了,脸上火烧火燎般,好半天才道:“琴乃除忧来乐之物,我不爱那些悲秋怨悼之词,抚之转增惆怅。”
  那人好笑道:“你昨个弹《乌夜啼》时在想什么?”
  “国仇家恨。”
  那人扬声大笑,声震林木,响遏行云。苏樱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才停下来,道:“声韵皆有所主,不错的。你生在太平之年,所见所闻皆是盛世繁华,虽然身有残疾,父母双亡,但你叔叔教导有方,师兄弟相亲相爱,你脱略行迹,虽为女子却有侠士之风,也难怪不能理解那些个离愁别绪。”
  苏樱不过第一次见他,那人却已将她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十成十,心中大骇,便要挣扎开去。
  那人放开她手,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可知此曲由何而来?”
  苏樱答道:“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 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 独宿孤房泪如雨。李白作诗《乌夜啼》,后人谱曲,相传从此诗中来。”
  “不错,琴书上都这么说。不过,你随我过来。”
  苏樱跟着那人脚步走进内室,停在一处,那人伸手似是推开窗户,一阵杨柳清风迎面扑来。
  苏樱知道窗户外面便是山崖上一块平整的草地,绿草如茵,中间有一棵大树,树上有许多鸟巢。乳燕新孵,只敢在草地上低低地贴着地面滑行,树梢之上老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练习飞翔。草长莺飞,说得便是这个情景。
  “你仔细听听。”
  苏樱支耳凝神细听,春风呢喃,绿水淙淙,闲花落地,虫声新透,好鸟相鸣,嘤嘤成趣,端的是春光无限好,江山处处新。
  “我在北燕雪山之上已是住了十年有余。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魂牵梦萦,夜夜入梦。最高兴的时候,便是每年早春柳枝抽芽,都有朋友千里折柳相赠。《折柳》一曲已是弹过千遍万遍,每一次都与前次不同,自制新声,以为趣事。其实对于古曲并不一定要拘泥于传统的解题方式。我昨天听你弹《乌夜啼》,虽然总是弹错,却别有一番情调,今日可有荣幸请苏姑娘为我弹奏一曲。”
  苏樱心知遇上了高人,便点点头。那人牵着她手引她到琴桌边,将她的手放在琴弦之上,道:“你用这具琴弹弹看。”
  苏樱知道这屋里有张琴桌,却从来没有摆放过古琴,暗道这琴也不知是谁放在这的。她双手细细抚摸琴身,琴为仲尼式,玉徽玉轸,岳虽高而弦低,弦低而不拍面,按若指下无弦,吟振之则有余韵。音极清实,然非桐非梓,苏樱一时辨别不了是什么古材斫制而成。
  她随手调了调音,便自顾自弹了起来。刚才听了那人一番话,竟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她弹琴素来没有章法,兴之所至,随手成调,是以常被先生责骂,遇到这人倒是生出知己的感觉,自是专心致志,拿出十二分的本领,不肯让人小瞧了去。
  她弹奏中减少了古谱中的长琐指法,却增加了打圆的指法,又改变了急促的基调,其音细小而和,感慨而透,嘤转而圆,果然和古曲不同,既表现了生机勃勃的雏乌形象,又突出了温和慈祥的母乌性格。
  一曲终了,听那人点头称许:“古曲罕得,世俗所传杳无明调,至律有不协,声韵烦乱,自当删除,岂可蔽于一曲哉?”
  复又叹道:“我知你为何不愿去清商馆了。”
  苏樱正待开口,却听见室外有人急道:“怎的又弹琴了,阮神医说……”
  人进了门,话音骤断,想来是看见了苏樱。
  那人拍手道:“怎么样,这小姑娘弹琴的手法是不是妙极了,连你也听错了。”
  “比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极。”进来的人将茶盘放在桌上,倒是中肯。
  “我想收她为徒,可惜她必不肯和我回雪山去。不能对指传声,此生深以为恨。”那人哀叹道。他也不问苏樱便自说自话,自作主张,苏樱听了心里却并无半点的不舒服,忙道:“多谢前辈赐教,我自是不愿离开御剑山庄。但是前辈点拨,今后必然受用无穷……”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苏樱后来回想,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见面,竟然就是她全部生命的转折点。从昭仁十五年的那个清明过后,她的人生便似从高崖之上奔流而下的泉水,一路激荡,再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那人走后三四天的光景,春光正好,啼莺舞燕,流水飞红。庄主命人来请苏樱,只道远方来了客人,要她携琴过来相见。
  苏樱便抱了怀里新得的琴,出了房门。半路上却听见有剑声迎面而来,她一时心惊,不知是谁敢在御剑山庄撒野,身形晃动,堪堪避过。那人一击未中,也不再上前。苏樱只听见丝丝的抽泣声,和一声娇叱:“你是谁,为什么有我神仙师傅的琴?”
  苏樱张口要答,耳边又有暗器之声传来,只得避过。暗器没有落在地上,却是被另一物打中,远远飞出墙去。
  便听见一个中年妇女沉声道:“裴好好,对一个眼瞎之人用峨嵋刺,你羞也不羞,回去告诉你师傅,看他怎么治你。”
  苏樱恶寒,这小女孩当真恶毒,那峨嵋刺打在身上,真要凭空多出一个窟窿来了。
  “她偷了神仙师傅的青柳琴。”
  “那是你师傅传给她的。”
  “胡说,神仙师傅为什么不把青柳琴传给好儿?”
  “你顽劣不堪,别说是你师傅,谁见你都要头疼。”
  “哇,长歌师傅你欺负我……”
  ……
  完
  
  
 
作者有话要说:先给个HE的结局······
第五十章
  那几人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大声起来。
  “言默你小子住嘴。周举子被崔家人殴打至死你也在场,生生瞧见世家高门仗势行凶,你小子现在还说这话,良心何在?”
  那人便冷声道:“不单我在场,当时诸位也在场,那几人是如何起冲突的,想必诸位也清楚。如今那崔九已被淦阳府捉拿在案,是非公道,自有官府去断。诸位还是闭嘴的好。”
  那些人想是理亏,终于换了个话题。
  裴青微微颔首,命身后立着的沉香去请那名唤言默的举子。
  半盏茶的功夫,但听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门帘掀起,裴青回头去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心都慢跳了半拍。怎么说呢,来人五短身材,面目黝黑,五官扭曲,初一看竟有飞天夜叉之丑,再一看三角眼里精光内敛,眉心处沟壑分明,便知深藏不露,不由感叹果然是天赋异相。
  那人打量了裴青一眼,便拱手作揖,道:“中州举子言默,字慎行,见过这位公子。但不知这位公子有何事?”
  声音朗朗,如黄钟大吕,裴青暗叹这把嗓子配这样的相貌,倒真是糟蹋了。又听他自报家门,心道“少言慎行”,他老子还真会起名字,端的是通晓处世之道明哲保身之理。
  笑道:“我姓裴,名字嘛不便告知。排行第七,你唤我小七就好。”
  那言默见是遇到了皇亲国戚,倒也不拘束,一口一个七公子便称呼起来,真是奇人一个。
  裴青与他闲谈几句,问道:“刚才言公子说什么‘骎骎宋元之弊’,但不知出自何典故?”
  言默正端茶在喝,闻言喷了一地茶水剧咳起来。抹干了腮帮,支吾道:“这‘宋元’嘛,咳咳……”
  裴青不欲使他为难,转言道:“言公子亦是进京赴试,不知成绩如何?”
  言默苦笑道:“名落孙山。”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沓手稿递与裴青。裴青接过,粗粗翻看,心惊不已,抬头看了言默几眼,见他面上坦然,心里愈奇,细细将那些奇谈怪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顿饭功夫裴青已将那手稿看完,握在手里摩挲,眼神古怪,垂头不语。
  言默似是见怪不怪,只默默地喝着茶,嘴角边却含着一丝苦笑。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裴青将手稿递到他手中,表情已与方才大大不同,春风一笑,道:“你榜上无名倒也不委屈,若是能中,才是考官瞎了眼。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金榜题名了。”
  那言默听了这般恶毒之语,不但不恼,居然两眼放光,好似苍蝇飞进了茅坑,臭味相投一样,不住点头道:“是是,七公子说得对,科考之路自是走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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