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74章


  裴青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为了何事,用于何人?”
  阮洵摇头道:“我也不知,只知那位殿下后来也后悔非常,小时候曾有段时间到御剑山庄小住,为的就是和我父亲研习医术,解开此毒。”
  裴青闻言不语,仔细回忆梦中情景,渐渐了悟。韩清商曾说,前朝白氏太子,名上琼下玉,字雪湖,雅人深致,一身清气,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现在想来,此言恐有内情。此人聪明绝顶,恐怕不下白细柳,心性却如孩子一般。这位殿下想必是恋姐成狂,私自制出这等伤天害理之药,原来只是为了阻一阻姐姐的姻缘,哪知姻缘天定,超越性别伦理,倾心处便是一朝一暮又有何惧。何况惹得武帝大怒,不但自己失了宠,也连累姐姐远嫁异国,受尽羞辱。他遂生悔意,便潜心医术,想寻出解药。只是制毒难,解毒更是难上加难。便只有想方设法将姐姐身上的毒渡到自己身上,慢慢寻解……
  裴青想到这里,苦笑不迭,这白家人,不但他母亲,他祖父,便连他舅舅,个个都是稀奇古怪,却又偏生天赋异禀,有寻常人没有的智力体力,操纵天下苍生福祉,又个个都是情种,对这江山社稷而言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了。
  他转念一想,阮师道在白琼玉死后便被烈帝杀了泄愤,这药既已禁绝,当年能在自己身上下药的,算来算去也不出十个。他这样数着,这些人无一不是自己至亲至秘之人,一时眼眶发热,心内酸楚。
  他怕给阮洵瞧见,转头遮掩,不经意间却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柄剑,黑黢黢地,在雕梁画栋间甚为显眼。
  阮洵见他愣神,顺他视线望去,忙道:“姐夫让我给你送剑来的。”他见裴青目光惊愕,便起身将墙上的剑摘下来,双手递到他手。
  裴青尤有迟疑,双手捧剑,入手一沉,宝剑似有灵性,忽生寒意,裴青不料这剑冷寒若此,不禁打了个寒战。剑身极简,没有任何装饰,让人简直不能相信闻名天下的凤鸣剑就是这样一块黑铁。细观处,剑鞘上有浅浅纹路,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裴青拔剑,竟然没有拔出,脸上微红,使出平生之力再拔,只听“锵”一声,眼前一白,神兵出鞘,旁边阮洵忙道:“小心。”
  黑色剑脊中间略厚,至剑峰已薄如蝉翼,由黑转白,白峰闪闪,寒光逼人,裴青点头道:“杀人不饮血,是把好剑。”说着将剑回鞘,递还给阮洵,奇道:“苏盟主只是让你送剑?你剑送到了为何不回?”
  阮洵点点头,脸上可疑地红了起来,支吾道:“我瞧你还没好,随行又没有医官……”
  裴青好笑道:“你想说什么,小洵?”
  阮洵结巴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想随你去淦京。”
  “你,”裴青愣住,过了一会道:“苏盟主和苏夫人知道吗?”
  阮洵点点头:“他们说随便我。”
  药王庐历来只潜心研究医术,并不过问世俗之事。因前代药王师兄阮师道入了皇家做事,最后身首异处,前代药王更立下重誓,门下弟子不许沾染江湖恩怨。眼下这个正是这一代的药王,天下杏林之首,却趴在他床前无辜地看着他,裴青便有些头疼。
  “你那个绛珠丹的方子是从哪里来的,我觉得很好用。我们在一起正好可以一起研习……”
  裴青无语,知他毒刚解便连夜送来凤鸣剑,欠了他人情,又不好赶人回去,
  “你身上我瞧着不大好,那位谢大人也是,我跟着你们总好过那些庸医。”
  裴青怔忡,见他目光诚恳,胸中只觉有股暖流穿过,过了一会回想他的话方省悟过来:“东山怎么了?”
  
  
第六十八章
  昭仁三年实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奇事一件接一件而来,先是昭仁帝选妃,然后是小公主夭折,接着刑部尚书张烟不知什么原因触怒龙颜而被贬谪幽州知州,随后大学士谢石领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立之年登朝拜相,上书青苗、盐铁等诸法,昭仁帝命令在蜀中行新法。
  这虽是平定蜀中之后朝廷不算太大的一次变动,但是事前毫无征兆,且起事之快,影响之深广甚至超过了当年淦京宫变。以至于户部右曹言默休沐归来闻言惊愕了半晌,他素来受张烟关照,升职极快,身上打的是张烟私人的印记,这时见同僚见他无不退避三舍,不由暗暗苦笑。下了班匆匆赶往张烟府邸,见大门外排了三四辆马车,正要着人通报,张烟一身月白长衫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往日门庭若市,如今空荡荡只言默一人,眉头习惯性地一皱,眼中却是一暖。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世上始终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却不欲与他多说,伸出手指比了个“二”,便上了马车,车马粼粼扎过小胡同,朝城外驶去。
  言默追了几步,停下来,想起半年前在酒楼上曾见过的如雪容颜,眼前一片茫茫。
  那人,终于要出山了吗?
  他自知张烟不理他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这时更该撇清关系,却还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垂头丧气地往家中去,离得老远却见门前停了一队人马,赫然是禁中打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那当中一个太监打扮的正焦急地原地打转,忽见言默远远走来,大喜过望,忙小碎步跑过来,尖声道:“言大人,可把你等到了,皇上等着见您呢。”
  言默一时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中上了软轿,进了皇城,直到披香殿前跪下侯旨方才醒转过来,可怜他当了几个月的九品小官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却不知天子如何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他冷汗涔涔而下,等公公进去禀告之隙,脑中急转,草草想了想应对之法,方才定下心来。听见有人唤他,忙跟进殿去,也不敢抬头,瞥见大殿前影影绰绰的地方,走上前当中一跪,三呼万岁。
  殿中寂静,言默伏在地上并不敢动半分。
  过了一小会,方听一人笑道:“言默不要紧张,起来说话,赐座。”声音分外年轻,却隐隐透着无上的威严。
  言默受宠若惊,忙起身,一个小太监在旁边置了一个四开光坐墩,他坐下了,大起胆子抬头打量四周。殿中一个紫檀透雕花牙平头案,一把云龙纹红漆宝座上坐着一个年方三旬的年轻人,容貌儒雅,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天子昭仁帝裴煦。下首边摆一把紫檀木梳扶手椅,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级稍大的男子,身着三品服色,腰配金鱼袋,面目寻常,鬓边苍白,显见风霜之色。
  但听皇帝介绍说:“这位是谢相,今个是他有事找你。”
  言默心下一惊,暗骂自己眼神差,原来这位就是朝中近来议论纷纷的昭仁帝新宠,却看上去一点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乍一眼好像一个乡下的土秀才。为什么这位谢大人和皇帝实际年级差不多,看起来倒是要老上好几岁的样子,他一边心中腹诽,一边起身行礼,对这趟莫名其妙的召见已有了几分猜测。近日朝堂之上风风火火讨论的青苗、盐铁、货值诸法,俱是出自这位乡下土秀才之手。今日殿前召对,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谢石尚不知自己被安了个“乡下土秀才”的名号,只将新法条陈递了过去由他看了。
  言默先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已是心有戚戚焉,复又细读一遍,更生敬畏之情。他自己貌不出众,读书功名之上也是一塌糊涂,唯靠走偏门捞了个小官,整日埋头故纸堆和旧账簿之间,空有满腹谋划无人赏识亦无处发泄。新法条陈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能参详,官僚之间口耳相传,颇多谬误,此时亲见,竟有不少与他往昔所想不谋而合,却又大胆新颖超凡脱俗。
  待他放下折子,青年皇帝已经温声道:“言默什么想法,大胆直言吧,朕恕你无罪。”
  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寥寥几语,言默已大致摸清了面前的皇帝和重臣的性子,当真是明白人明白说话,不多一句废话,只是自己和这两位连半面之缘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联想到将他引荐入朝的张烟如今因触怒龙颜左迁边关,又或者张烟的贬官其实另有门道?他不过略为踌躇,殿上二人心下已是了然,但听谢石道:“言大人不必过虑,你我一殿为臣,尽忠王事而已。”
  言默心想我哪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方打起精神,朝谢石问道:“敢问谢相,变法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
  谢石愣了一愣,回首看了看皇帝,见后者眼中同样意兴盎然,答道:“富国强兵尚不敢言,谢石平生所愿不过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罢了。”
  殿中余下二人皆是一震,皇帝尚在回味之中,言默已经忍不住道:“好。”又飞快接道:“新法虽好,非长时间缜密推行,不易见效。”
  谢石莞尔,道:“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谢石自有此奏议之始,不复计身为己有。”
  言默又干脆道:“青苗诸法之中,许多实务难以下手,只怕推行起来,要走样。”
  谢石答道:“前人智力之所穷,正后人心思之所起。天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
  言默问道:“谢相觉得行此大策,最重要的是什么?”
  谢石眼含笑意,目视言默,徐徐道:“一曰理财,二曰人才。”
  言默语噎,先不论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被这两位看中,他原先投身朝事,不过是见大周立朝不久,名士贵族便是一股脑醉生梦死,朝廷持重守旧,畏难因循之风渐长,而民力凋敝,无所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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