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86章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好奇猜度。那青年忙站起来高声道:“我家客儿年幼不晓事,胡言乱语,各位勿以为怪。”他说一口流利的淦京官话,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来自何方,便有人道:“这位公子仙乡何处?所谓代北尚贵戚,关中尚冠冕,江左尚人物。公子年纪轻轻,既然看不起江左诸人,想必亦是身怀绝技,便请指点一二。也让东南六郡的名人雅士心服口服。”
  楚轩拱手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便苦笑一下,道:“鄙姓雷,蜀中人士。楚公子指法精微,音韵之妙,当世无两,小儿无知,冲撞公子,望勿以为怪。”
  楚轩含笑不语,却摆了个“请”的手势。
  那青年又环顾四周,满脸无奈,自知若不给个交代,今日定离不开这里,只得命小婢去取乐器。
  到这时,裴青也是冷眼旁观。
  那小婢方取琴出来,离得近的围观之人不由惊呼起来。那琴鹿角灰胎黄葛麻布底,通体遍布小蛇腹断,兼大流水断。琴面漫圆,略近扁薄之象,通体上髹栗壳色漆。江南为丝竹之乡,凡人都兼通一些乐理,见那琴已觉不俗,一下子对那青年另眼相看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他姓雷,瞧这琴莫不是蜀中九雷那个雷?”
  那青年在琴桌之前席地而坐,揽袖调弦,琴声古朴浑厚,漫声道:“琴名春雷。”发手动弦,是一首古曲《秦王破阵曲》。
  和着琴声,那小婢脆声吟道:“三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
  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按摧藏,琴声躁急,若激浪奔雷,慷慨急楚,一曲终了,满场皆惊。
  楚轩面有愧色,此人琴技确在他之上。
  这时有人鼓掌道:“好个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你到底是何方人士,混入许州,意欲何为?”
  众人往江上一看,楼船之上,有一女子红衣胜火,朱唇玉面,满脸怒容,正是清商馆副馆主穆长歌。
  昔年白雁声官封淮南侯,白细柳名成细柳营,最初都是在这江左发家,东南六郡乃是其苦心经营之地,至今江表故人尤怀感恩之心,一些地方还留有武帝遗迹。那朔方城乃是北地重镇,武帝在时曾由白细柳镇守,公主入蜀之后北方年年征战,破落不堪,如今已落入燕国之手。
  这主仆二人鼓琴吟诗,大有南侵之意,叫人好不生疑。
  青年笑道:“小婢无心冒犯,诸位误会了。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清商馆穆副馆主了。雷某久慕长歌姑娘琴技,不知今日有否荣幸能见识一下九霄环佩琴的清音?”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穆长歌微微怔忡,道:“我已说过不参加这次的乐师会了。”
  那青年便含笑低头,整理袍袖,缓缓拂过琴弦,道:“自古英雄莫问出处。当年成宣武帝不也是起自草莽。我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又有什么要紧?你们开这斗乐大会不就是要争个天下名次吗?我这春雷琴也算出自蜀中名家,但不知与在场诸位的宝器孰上孰下?江南丝竹之乡,难道便没有应战的吗?”
  他这样大言不惭,惹得周围骚动起来,脾气不好的已经破口大骂,吴音软语唱起歌来固然好听,骂起人来也格外热闹。青年却不为所动,神情依然闲适如初,端的是目中无人,藐视一切。
  穆长歌暗地思忖,若以实力论,此人琴技却是相当不俗,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洞箫王与琵琶娘子能压制与他。只是这两人已走,单凭楚轩手里的琴是断然赢不过他的。自己一开始就放言不参加斗乐,这时不好反悔,但是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占了榜首又着实令人气愤。
  她这边还在犹豫,那边众人已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讥讽道:“小子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说是蜀中姓雷,世人都知雷家早就死绝了,莫不是诳我们的?便真是雷家的,今日大家云集,也敢夸下如此海口,待会较真起来少不得一败涂地。”
  青年闻言朗声道:“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无非以指法纤巧,轻捷取音。奚如筝琵错杂,甚至靡靡盈耳,大失琴道之雅。唯我蜀中质而不野,文而不史,琴瑟元音以沉重坚实为体,以吟揉宛转含蓄停顿为用。雷琴古器罕得,可谓乐器之首,江湖之冠。”
  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连穆长歌也头疼起来,返身与乐师会诸位长老商量了一下。一刻过后,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颤颤走至船舷边,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斗乐至此,若没有挑战的……”
  “且慢。”但见江边围观人中有一位越众而出,几步跃起,依次踏过江上船只顶棚,兔起鹘落,掠到楼船之上,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裴青定睛看去,来人正是这几日没见的雷九,依旧是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这时背脊却挺得笔直,回头看了看穆长歌,拈着胡子道:“长歌儿也这么大了,当年你爹爹到我的琴阁来求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穆长歌愣了一愣,不可置信道:“前辈莫非是雷迅雷伯父。”
  雷九仰天大笑,复又长啸,啸声风骨峥嵘,江上峰峦耸峙,一时间回声不断,众山皆响。“琴修三尺四寸五分,额广五寸,腰狭三寸四分,重十二斤八两四钱,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穆长歌的九霄环佩正被侍童抱在怀中,雷九说话中,琴弦始而振,既而响,仿佛应和他的话音,又仿佛遇见知音,铮然激鸣,劲风猎猎,侍童不明所以,心下顿凛,几乎抱持不住。穆长歌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侍童,接过九霄环佩。
  雷九言毕回首,道:“泠然希太古。你爹爹当年的原话,我说得对不对,长歌儿?”
  穆长歌肃然起敬,双手安抚琴弦,双膝跪地行礼道:“穆长歌见过雷九前辈。但不知前辈这些年都在哪里?爹爹去世前还念叨着您。”
  众人这时见此情此景,都恍然大悟,将目光转向先前的青年,敢情是李鬼碰上李逵,正主出场了。
  那青年却面不改色,一脸玩味,一手只是玩弄衣带。
  雷九厉声道:“你到底是谁,敢冒充我雷家人?”
  青年懒洋洋道:“我早说过,我是谁又有什么打紧?今天是排名器榜,若没有人胜过我这春雷琴,在下便告辞了。”
  众人闻言俱是群情激忿,都道:“不能让他走。”“说出实情来。”“人是假的,琴也是假的。”
  雷九看见楚轩站在附近江船上,满面震惊之色,略一沉吟。他当年收楚轩为徒,并未以实名相告,便是授艺也是在旁人不在的时候,是故楚轩从头至尾都是蒙着鼓里。雷九这时心下愧疚,温声道:“那边的小哥琴借我一用。”
  楚轩被旁人推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抬眼看雷九,和颜悦色,目光炯炯,神气和平日喝酒赌钱大不一样,一时不敢冒然相认。
  “掷过来。”雷九喝道。
  楚轩奋力一掷,雷九空手一抓,那琴似有意识一样,落入雷九臂弯之中。雷九一手抱琴,一手细细抚摸琴身,众人见他手掌粗糙,指节粗壮,伤痕遍布,拂过琴身却是轻柔和缓,姿势优美,都是大开眼界。
  “琴名?”
  “无名。”楚轩惭道。当年从雷九手里得到此琴,见这琴其貌不扬,也不甚珍视,一直都没取过名字。
  雷九手指依次拂过七弦,静静聆听,半刻扬起灰白眉毛,柔声道:“从此后,你叫响泉。”说完转向江上青年,正色道:“便来会会你的春雷琴。”
  青年含笑亦道:“洗耳恭听。”
  
  
第八十章
  雷九迎风而立,衣衫猎猎作响,环琴与胸前,似与好友把臂,一手操縵,一手反弹,手指翻飞,众人大开眼界。
  初晴奇道:“哥哥,有这样弹琴的吗?”
  裴青想了想,道:“有一门功夫叫玄心剑,里面倒是有这样的招式。不过那是剑不是琴。”
  初晴撅起嘴,大感无趣。
  裴青倾耳细听,但觉白浪滚滚,绝地天通,正是失传已久的名曲七十二滚拂大流水。当年他只在大明殿中听北燕使臣弹过此曲,这时在许州江上再听雷迅弹奏,端的是另一番感受。
  水,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沉之于地则土润。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流水之百折不挠,穷达如一,都在雷九琴声之中。
  在楚轩手中一把平凡无奇的瑶琴,这时在雷九手下发声如金玉,移韵若吟诵,运指似无心,声温而丽,意悲而远,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激浪奔雷,遏云响谷,梵响无授。
  裴青叹息道:“邪正之音果在乎人,不在乎器也。”
  一曲终了,江上众人呆若木鸡。
  雷九停指良久,怀中响泉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有锵锵余音,似有杀伐之意。
  但听“轰卤一声,有人尖叫起来:”公子,春雷琴!”
  众人转眼朝江上望去,那青年琴桌上的春雷琴忽然裂为两半,断口处化为粉末,琴弦寸断,悲鸣不已。
  裴青也是心下大骇。
  所谓道境无声,道人废弦,是为弦外音,便在于此吧。
  那青年面色渐白,依然逞强道:“哼,这样的琴不要也罢,我家收藏的古琴数不胜数,也不在乎这一把。”说着便命船夫开船。
  众人见他欲溜之大吉纷纷挖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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