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87章


青年不以为意,朝楼船上雷九身影遥遥抱拳道:“先生妙技,待晚辈换过琴来日再一较长短。”
  脸皮之厚,叫众人大感意外。
  雷九目视小舟急速离去,将琴抛向楚轩,大喝一声:“哪里走!”亦是一跃而起,大踏步掠上河岸,追着轻舟而去。
  裴青见雷九已走,便向沉香打了个眼色,沉香一边吩咐船夫开船,一边哄初晴到船舱中去。小舟从喧嚣之地悄悄退出,沿着河岸滑行,岸边围观的人群渐渐地越来越少,便只有柳树光秃秃的枝条迎风摇摆。
  裴青坐在船头望着江水发呆,初晴拿出姚素心赠与的小小箜篌玩耍。那箜篌通体用黄金打造,以碧玉为轸,银丝为弦,曲颈项端用象牙雕有凤头,以五彩丝线为璎珞,大小不过正常箜篌的十分之一,却五脏俱全,以手拨弦,有乐音传出。初晴爱不释手,端着跑去给裴青看,裴青见那银丝在风中颤抖,忽然心弦一动。
  “啊?”初晴大叫一声。
  裴青与沉香转眼看见小箜篌竟然从初晴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落在了江堤下一艘破渔船上。
  “哈哈,好稀奇的玩意。”一个中年男子从舱中走出,身披蓑衣,草绳短褐,头裹布巾,说话间那箜篌又从船板上飞到他手里。
  两船相距数十丈,裴青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杆钓竿,方才便是依此从初晴手里将箜篌勾了过去。只是鱼线太细,对方动手又快,鱼竿能伸能缩,他与沉香两人都不曾提防。
  初晴见那人抢到箜篌双脚一插,盘腿坐在船头翻来覆去地看,浑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忍不住道:“伯伯,那是我新得的,麻烦您轻点。”
  那中年男子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十分黑瘦的一张脸,小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笑道:“是怎么得来的,瞧你们三口子也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出身,这东西莫不是偷来的。”
  沉香一口气憋在胸口,简直要气晕过去。裴青这才想起二人都是易了容,做寻常百姓打扮,这时也是嘴角直抽。
  初晴却道:“伯伯与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要拿我们的东西,又贫空污人家清白。”她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清脆,在江上传出老远。那人心虚往左右一看,见空无一人,依然笑嘻嘻道:“小姑娘的东西伯伯稀罕地很,姑且借伯伯看一看。”
  初晴被他没脸没皮地一噎,回头求救似地看了裴青一眼。裴青皱了皱眉头,道:“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无甚大用,不过图个新鲜,这位兄弟要是手头紧些,我们夫妻二人还有些盘缠奉上,请将东西还给小女。”他话说完,沉香从袖中取了一锭金子掷过去,那金子足有十来两重,稳稳嵌在船头,入木三分。
  谁料那人看也不看一眼,仍然潜心研究手里的箜篌。
  初晴抬头见裴青两条眉毛几乎要蹙到一块儿去了,咬了咬嘴唇,又道:“伯伯要怎么样才能把箜篌还给我?”
  说来也怪,那人不愿理裴青与沉香,却十分乐意逗弄初晴,这时拍拍身周的船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开口笑道:“你要是有办法能让我从船头站起来,我就把箜篌还给你,好不好?”
  初晴想了想,道:“我虽然没办法让您从船头站起来,但如果您是站着的,我却能让您坐下来。”
  “真的?那我倒要见识一下。”那人闻言从船头一跃而起,双手叉腰,迎风站立。
  裴青与沉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初晴笑吟吟地说道:“您已经从船头站起来了,请把箜篌还给我。”
  那人一愣,方知被这稚儿洗涮了一回,面上有些不好看,硬声道:“小姑娘说谎诳人可不好。这次不算。再来再来。”
  初晴扬起小脸,一本正经道:“愿赌服输。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东西,那么也就必需想要手段。伯伯未经我们同意便拿走我们的东西,所采取的手段与我现在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仅仅因为您是大人便不必受到谴责吗?”
  那人一时哑口无言。
  裴青与沉香都是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也是一惊。裴青蹙着的眉头逐渐松开,拍拍初晴的肩膀,眨了眨眼睛。初晴便退到一边,裴青道:“这箜篌既然这位兄弟稀罕地很,就留给您玩赏一阵吧,日后可以送到清商馆来。我与家眷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说话间小舟已远去数十丈之远,那渔翁不料他如此好说话,只是笑嘻嘻看着他们,提防有假。却见船只转瞬而逝方才醒悟过来,一时间傻眼了,拿着箜篌看来看去,嘴里不可思议地念叨着:“啊,真的不要了,这个可是很贵的。”
  
  裴青见初晴眼巴巴地望着,便开口道:“那箜篌日后哥哥定会为你取回来,现下此地不甚安全。”他欲伸手去抚小姑娘的头顶,初晴微微一抖,偎依到沉香身边去了。沉香打趣道:“哎呀,生气了生气了。”
  裴青却看得分明,小姑娘眼中半抹惧色半抹忧色,手下一滞。方才与那人一言不合,竟是动了杀意,连沉香也没觉察,孩子却敏感了许多。又想到初晴说“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东西,那么也就必需想要手段”更是惭愧无比。那是对自己说的吧,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吗?
  他看着初晴,终于叹息道:“到底是白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箜篌,可以脑补圣传中乾达婆王的乐器,或者百度之,很华丽~~~~~~
第八十一章
  清商馆的车马停在码头上,裴青送沉香与初晴上车,自个却并不回去。他沿着长满青苔的潮湿石板路往雷九住的小弄堂走去,道路两边门巷修整,青槐荫柏,绿柳垂庭,将将看到那破败茅屋的顶棚之时,忽觉空气中传来不安的躁动,脊背一下子挺直了。
  石板路的尽头停着一辆油壁车,有人在车内轻轻笑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别经年,君侯安好?”
  说话间一个女子跳下了车,朝裴青抱拳一礼,一手拂开织锦花缎面车帘,里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一年多前见过的北燕使臣萧宁。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君侯,此间尚有余地,不如上车一叙?”经年不见,他气度体态都和先前有了稍许的不同,少年的圆润消失了,人更瘦销挺拔,一身江南仕子的青衫玉带,眉目间却也多了几分世故练达之色。
  裴青面上淡淡,答了声好,便登车与他同坐。萧宁端起影青壶为他沏茶,茶香氤氲水汽缭绕间,萧宁开口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许州不愧江左第一州之称,想当年宣武帝也是在此地初兴霸业的吧?”
  裴青抿了抿杯中的茶水,道:“江左地促,不如大漠边关。”又道:“北地之人也看得惯江南的山水么?萧大人有心来看乐师会,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易容而来?”他早看出江上那青年便是萧宁所扮,这时嘴角微扬,眼角含笑。
  萧宁便大笑起来,转头朝马车边倚着的少女说道:“宝印,你那拙劣的易容术我说瞒不过人去,你偏不信。”
  萧宝印撅了撅嘴没说话,似在赌气。
  裴青瞥了她一眼,便回头与萧宁说话。他二人都是各怀鬼胎,深藏若虚,谈笑中却识度清远,才藻艳逸,超然独达,一派春风和睦之景。
  一刻之后忽听萧宝印惊叫道:“大人,你看天空。”
  萧宁掀开窗帷,望外面看了一眼,也是微惊,道:“怎地是哪里走水了不成?”西边半个天空都烧红了一半,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因着他们待的地方是上风口,所以烧了这半天气味倒也不大。
  裴青扬眉淡看漫天烽火,冷声道:“是曲波巷栖凤阁的方向吧。萧大人输了琴,连人家馆阁也一并烧了去?”
  萧宁放下窗帷,吃惊道:“君侯误会了,萧宁欲求雷琴,怎敢放肆?”
  裴青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略一思忖,便要告辞,萧宁见他要走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这下连裴青也有些愕然。
  萧宁道:“我有一言寄予君侯。”
  裴青道:“请讲。”
  “四朝十地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唯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
  自古感叹草木托身不得其所的诗词比比皆是,没有一首像这样令裴青心弦振动。
  “君侯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裴青从他手中挣开,整整袍袖,淡淡道:“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为自己吃苦又什么不公平的呢?”
  萧宁愣了一愣,裴青正色道:“我也有一言问萧王爷。我何时得罪过王爷,令王爷煞费苦心,就中挑拨,定要取我性命?”
  萧宁脸上添了惊怪之色,道:“君侯何出此言?萧家与令祖渊源颇深,如今敢不看管至交后人?”
  裴青柳眉一挑,道:“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我如何不闻萧公子琴声之中必杀之意?”
  萧宁面上微白,心下顿凛,一时无语。
  裴青道:“我原只想寻一处山林度过余生,萧王爷却迫我至此。莫说是为了龙吟琴凤鸣剑,天下至宝何其之多,王爷手掌权柄,睥睨天下,那又有什么稀罕的?”又试探着问:“难道还是因为先祖的缘故吗?”
  萧宁不是萧殊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是何原因,这时眼中黯然。
  裴青见他不能作答,便下了车,谁料萧宁也跟下了车,紧追一步道:“我有一事求君侯,请君侯收我为徒。”
  裴青转身诧异地看着他,转念心下了然,道:“大人美意,裴青谢过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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