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91章


  裴青展眉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八十四章
  裴青出了宫门,独自上车,手里还捏着那方沾了皇帝血迹的帕子,他放在手里攥了良久,又从袖中掏出那个从紫宸殿顺出来的白瓷盏,包了一包,揣进怀里去了。
  回到府里,逝川说阮洵回来了,裴青入内院一瞧,果见他正在翻晒草药。他离开这些时日,阮洵闲极无聊,就换了便服,打扮成游医模样,到乡里去给人看病。他医术高超,几乎不收什么诊金,人又可亲,从不怕脏怕累,那些农夫走卒都很喜欢他,天天巴望着他去。裴青临走时吩咐账房他若要银钱自可随意支取,阮洵却不大好意思用府里的钱去买珍贵药材,每隔数日便去西山寻觅草药。说来也奇怪,他开的都是寻常的方子,用的也是寻常的草药,却比旁人的要灵验些,许多病了老久也不见好的人,喝了他的药,却渐渐好转起来,一时在里巷之间“神医”、“菩萨”的称号流传出来。
  裴青见数月不见,他比之前更要黑瘦许多,当是每日走街串巷所致,眉眼间却凝然有另一番神采,心里也是暗暗欢喜。阮洵见他回来也是十分高兴,两人一起拾掇药材。裴青一边动手一边听他说:“我以前只替大人物看过病,那些人非富即贵,就是当时身无分文的江湖中人受了伤,药王庐看着名头也不吝珍惜药材,自然是什么最好用什么。”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滞,裴青偏头看他,见他目中流露惭愧之色,却仍然是毫不留情地剖析批判自己:“那些贩夫走卒却哪里有这许多银钱来使,我纵是开出了方子,也救不得他们的性命。”
  裴青便奇道:“你若要买药材,让逝川去买便成。”
  阮洵却摇头沉声道:“我用长乐侯府的银钱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人。长乐侯府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这并不是救人之本。你当日与我说,‘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我这时才明白此中深意。”
  裴青只觉他又犯傻气,便笑道:“那你要如何?”
  阮洵一脸迷茫,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也不知道,总是我医术未臻完美,否则定然救得这许多人。”
  裴青看他见识已与当日下山之时绝然不同,心下极是感动。两人收拾了药材,一时无事,便拿出棋盘来对弈。正下到关键之处,逝川忽来禀报,道谢石登门求见。
  裴青头也不抬,摸了摸胸口,道:“不见。”
  阮洵、逝川都是一愣。逝川又问一次,见裴青不再发话,也只得往前厅送客去了。
  阮洵开口奇道:“你与谢大哥吵架了吗?你不在的时候,谢大哥可来府里看过我几次,说是看我,其实他想见的是你。”
  裴青嘴一撇,拈起一枚棋子,道:“他是堂堂一国丞相,操心他不如操心你自己,破眼!”
  阮洵没奈何,又下了几手,正要告饶,忽然见逝川又匆匆而来,道:“侯爷,谢相……”
  裴青将棋子一拍,怒道:“说不见就不见,废话什么。”
  逝川一脸苦相,递了手里一张帖子过去,道:“不是,谢相留了请柬,说过几日是东亭侯的寿诞,请侯爷赴宴。”
  这下轮到裴青一愣,脸皮微抽,噎了半晌闷声道:“收着吧。”
  逝川将请柬放下即走,裴青仍在专注棋局,眼神却时不时瞟到那大红帖子。
  人生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选择。第一次的选择,孟晚楼对裴煦,他选择了两不相帮,结果累晚楼身死事败,与裴煦亲情不再,自己不得已千里奔亡,这第二次又该如何选,世上可有两全的方法,这一纸红帖莫不就是自己的催命符?
  阮洵见他面有不豫,便转言道:“和你说个事情,我今日在街上看见一个人,双手皆是赤黄,可吓人了。瞧着又不像黄疸病,倒像是叫人染了色一样。我有心替他看看,却将那人追丢了。”
  他本是随意转了个话题,谁料裴青听闻目中一闪,抬头正色问道:“那人是不是年约三旬,个子瘦削,肤色黝黑?”
  阮洵“啊”了一下,奇道:“你认识此人?”又立刻伸手指着他,手指乱颤:“莫不是你捣得鬼?”
  裴青“哼”了一声,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连小孩子家家的东西都不放过,正该好好教训一顿。”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向晚之时,便有客登门,打头的礼盒里,便装着初晴的那具凤尾箜篌,毫发无损。那装乐器的盒子,也是上等的阴沉木所制,古朴端方,正好压得住那黄金的贵气。
  裴青笑了笑,便转向客厅里那位气势不凡的来客,道:“我以为那位兄台既然喜欢黄金的东西,不如再奉送一支点石成金的手指更好。”
  客座那人亦是三旬出头,身形高大,头戴玉冠,身穿墨绿绸缎锦衣,腰上挂着些宝石玉佩,手指上带着戒指,一副富商大贾打扮,偏偏那张脸生的四方四正,眉目飞扬,让人一望便觉格格不入。
  叶问天眼睛一眯,惭愧道:“二弟见这宝物构思精巧,一时起了贪念,便想据为己有。我已惩罚过他,又命人将此物送回清商馆,哪里知道侯爷已经启程回了淦京,这才登门谢罪。二弟自我惩罚过后,一直伤势未愈,这次也一并带上淦京,交由侯爷责罚。”
  裴青想白天还叫阮洵看见满街溜达,晚上就伤势未愈了,还真是巧合。只是此人大有来路,也不想得罪与他。因笑道:“不巧府上正有药王庐神医在此,明天即差人去瞧瞧。想必那位兄台就是以‘妙手空空’出名的冷月山庄二庄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庄主小惩大诫,点到为止,又何必伤了兄弟和气。”
  叶问天面皮直抽,心道你既然知道他身份,还将他双手毁成那样,他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这冷月山庄原在极北之地,处两国交界之处,有大片马场,素来出产良驹,由是燕周两国都与他极力交好。裴青原不知他人在许州,那日江上叫他结义兄弟‘妙手空空’殷淳夺了东西,这才下大气去查究。这叶问天原本就是山贼出身,虽是汉人,却胡汉通吃,官府江湖一并有人脉往来,南北两朝多次交锋,只他靠贩卖军马左右逢源,夹缝中做大,游刃有余。裴青后来才知道,他与原幽州守备楚长空交情匪浅,楚长空以叛逆罪弃市之后,他此去许州,当是去探看楚长空的遗孤楚轩,说不定当日见楚轩之时此人也一并在侧。裴青想到这里只觉一阵不自在。
  不消说此人应该厚相结纳,只是裴青却觉得他和那大红请柬一样,带来的都是不详的征兆,日间裴煦又似不想他插手边事,一时两人也只是寒暄而已。
  叶问天也知此间非深谈之处,略坐一会,便告辞而去。
  
  翌日裴青便派人送凤首箜篌给初晴,阮洵也依言去叶问天宅中看殷淳。那宅子十分寻常,看起来不过就是个落脚的地方。见了殷淳当时模样,阮洵只觉忍俊不禁,他一双巧手,江湖上也素有闻名,此时慢慢溃烂,留着黄色的脓水,气味难闻,周围人都叫苦不迭。顶着这么一双手,只怕还未行窃,便叫人警觉万分了。阮洵忍着笑,一边听他装模作样地哀嚎,一边替他上药,临末对叶问天道:“庄主放心,殷庄主并未伤到筋骨,经过这么一桩,新生出的皮肤会更加娇嫩。裴青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叶问天脸色显然并不太好,但是既忌惮于长乐侯府,又有心结交药王庐,见阮裴二人交好,自然也无二话。
  
  裴青在家里挨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东亭侯谢枫寿诞那一天,磨磨蹭蹭地去了,果见侯府前兵客辐凑,门巷填咽,院子里灯火通明,笙歌袅袅,只怕是三公九卿一个不少。谢枫今年已是五十有八,花白胡子,精神矍铄,面带红光,与众人周旋,面面俱到。却独独不见谢石的踪影。
  裴青在席上坐了不久,便欲告辞,出了厅门,却叫一婢拦住,带往内院。行了片刻,曲径通幽,见有一处小小院落,随意种了些竹子,院中一人正在鉴赏雪景,对月品茗。
  裴青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自他中秋之后不告而别,与谢石已有数月未见,这时见他越加清瘦,眼角多了一道皱纹,鬓边白花花一片,不知是月色普照还是雪光反射,瞧着扎眼地很。裴青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坐下,真到了面前,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容貌仍是稀松平常,眸子却格外明亮,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坚毅果敢。
  裴青佯作随意道:“你干嘛不到前厅去,你自个伯父的寿宴也不露个面吗?”
  谢石取了一个白瓷盏,自架在火炉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出来递给裴青,道:“那前面吵得很,这里清静。”
  许多年后裴青才晓得,那天也是谢石的寿诞。当时却只觉他好笑,自往他杯中瞥了一眼,见是一杯白水,便道:“又是白水,连茶也舍不得喝吗?你这个宰相可真是清廉如水,倒叫手下人怎么活啊?”
  谢石杯里却是白酒,这时也不辩解,只是嘴角一弯,月光下柔柔地看着他,见他一身天青色的锦缎,披着戴着束发银冠,腰配长乐玉璧,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心里先自醉了三分。
  裴青侧耳听了听外间的动静,回首看谢石,问道:“赵大哥那里可有消息?”
  谢石便点点头道:“一切安好。言默那边,转运输将也是毫无延误。”
  裴青抬头望着御剑山庄的方向:“这两人都是精干之人,交由他们筹饷,当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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