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45 冷暖


总是会做梦,梦到少年时的一些旧事。
    醒来时,脑海里,却只留存片段,不甚清晰的操场,午后无聊的校园广播,人生中的第一支烟。臃肿的校服,雪白的衬衫。
    外面下雨了,梦被激烈的雷声打碎,除了雨声,房间里显得极静极静。靳朗还没有回家。电脑显示屏的指示器令人心烦的一闪一闪。
    梦里,依稀仿佛,也是湿漉漉的。
    盛夏的暴雨,高考前夕,父亲去世,和亲戚们料理丧事,接连好几个夜晚不能睡觉。顶着黑眼圈回到学校。因为流言,没有人愿意搭理自己,其实也无所谓。
    放学铃声响起,磨磨蹭蹭不想回家,等到同学们都走光了,他一个人趴坐在教室里,把脸深深地埋进手臂圈成的堡垒中,窗外,暴雨淹没了微弱的抽泣,各科目的卷子被凌乱地摊在桌上,飞蛾撞击着白炽的的日光灯管。砰砰砰砰的噪音,惹人心烦。
    都是隔了好久好久的往事了。
    郁放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懒得动,睁大眼睛,仰望天花板。
    春末夏初的天气,雨水很是充沛,自从见到阮绢,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她没有再次出现,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她又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其实他并不恨她。
    事隔多年,再来提“赎罪”,或者“补偿”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是他的母亲,也没有这个资格。
    每天都在不停的写作,长篇进行得很不顺利,无数次地推翻再次重来,伏案过久,肩颈总是酸麻胀痛。
    赵小猫偶尔会来陪陪他,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瞎聊。这样光阴,就会溜得很快。
    等待靳朗下班回家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是弥足珍贵,渐渐地,他发现男人的笑容越来越多,还有他独有的温柔,正一点一滴如水缓缓地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不知不觉地,郁放也学会了收拾家务,学会了做几道简单的小菜,尽管老是笨手笨脚,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手指上到处都是粗心的割伤燎泡。可每每看见男人宠溺的笑颜,这疼痛似乎也令人甘之如饴。
    爱情让人变得坚强,抑或是脆弱?
    靳朗没有夜班的晚上,两人会坐在一起聊天,偶尔他母亲打来电话,郁放也会接过话筒说上几句,讨教一下如何烹饪靳朗喜欢的菜式,听老人家絮絮叨叨抱怨靳宁因为怀孕而变得毛毛躁躁忽冷忽冷的坏脾气。
    喜欢趴在靳朗身上,用鼻尖蹭他的脖子呵痒,直到他翻滚躲避着连连讨饶。
    “你呀......”
    他总是习惯性摸摸自己的头顶,微笑地叹息。
    “我怎么了?”
    “长不大似的。”
    “呵呵,我明明比你大好不?”
    “心理年纪大概7、8岁的样子的吧。”
    “去你的!”
    温柔的吻落在唇间,犹如羽毛拂过。郁放坏笑地欺身上前,硬是蛮横地拉过靳朗深深地凑上去,用力倾轧,吸吮,坏心眼地噬咬他的唇角,直到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息声才心满意足地放开。
    “色鬼!”
    “呵呵,若我是色鬼,那你就是春,药。”
    “说什么呢!!”
    “je suis amoureux de vous.”
    “什么意思?”
    “呵呵,不告诉你。”
    “欺负我没读书呢。”
    “岂敢岂敢。”
    郁放靠在男人肩上,嗅到他身上散出同自己一样的沐浴露味道,这味道,让人觉得踏实又安心,非常的安心,就算今天是世界末日也无所谓的那种安心。
    “靳朗。”
    嘴唇搁在耳垂,呼在耳畔的温热气息,男人不禁将脖子缩起来,仿佛一只受惊的猫咪。
    “嗯?”
    “我有时候会害怕。”
    “怕什么?”
    温热的手掌在头顶轻轻摩挲,舒服的感觉令人昏昏欲睡。
    “你有家人,有母亲,还有责任。”
    “说什么呢,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我是不是很自私?把一个大好直男给掰弯了。”
    双唇烙在颈间,拥抱的时候,恨不能把他的每一根骨骼都揽进怀里,亲吻时,恨不能亲到天荒地老,一直亲下去,
    “你啊......”
    “嗯?”
    “你这头猪,怎么傻起来的时候这么傻呢?”
    郁放放松四肢,感觉到对方臂膀在突然间用力地收紧,他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自己迅速包围,以至让人窒息。他听见靳朗在耳边说,
    “我啊......”
    “是为什么......”
    “会这么喜欢你呢?”
    最后的呢喃化作无数的热吻,和着长长的叹息,轻啄在脸颊,鼻尖,脖子。最后,停在锁骨,流连不去。
    生活,如斯的美好,恍如梦境,虚妄得不像是真的。这种幸福的感觉,让人恐惧。
    最近接了一个写影评的专栏的活,借着工作之名,看了许多的电影。
    无事可干的下午,统统用观看碟片的方式打发时间,那些肤浅的,愚蠢的搞笑港片,或者晦涩难懂的欧洲艺术片。
    前两天,看一部法国片,“THE HAIRDESSER"S HUSDAND”《理发师的丈夫》,相对而言,他似乎更喜欢中文名的翻译,《爱比死更冷》,
    一个用死亡来捍卫爱情的故事。
    法兰西民族一直以来都以其浪漫和感性而著称,而法兰西的电影也洋溢着浓烈的浪漫芳香和芳香后的忧伤。整个片子很平淡,几乎没有高,潮,除了贯穿其中的印度曲子和舞蹈。越是平淡,越是揪心。
    整个下午,郁放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故事里的中年谢顶男人爱上一位美丽的女理发师,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她的丈夫,两个人拒绝朋友,拒绝交际,整日如胶似漆陷入爱情的甜蜜里。他们每天都在小小的理发室里度过,爱仿佛空气,温暖,柔情。
    最后,妻子因为这没顶的幸福感而倍感恐惧,恐惧爱情消亡的那一天终会到来,递而因这恐惧而渐渐催生出绝望————
    终于有一天,她在一次美妙的缠绵后跑了出去,一头栽进涨着奔腾大水的河里。
    “爱你,就是要让你永远记得我”。
    如此决绝,如此懦弱,又如此狠心。
    直到片尾曲响起,硬盘里传来咯嗒咯嗒转动的声音,郁放盯住黑暗的屏幕,一时间,还没能从震撼的情绪里走出来。他紧紧地抱住双臂,蜷缩在椅子里,久久无法动弹。
    也许每一个在爱情最为浓烈的时刻浸泡过的人,都有这样共同的体验。
    甜蜜而忧伤。良辰美景,佳人如斯,人生在此刻美满得仿佛镜花水月,就像现在的靳朗和自己。爱情的虚幻令人倍感忧伤。普通人,就这样甜蜜而忧伤地等待一切激情退去,等着双方费洛蒙的指数缓缓降低,等着神仙眷侣变成老夫老妻。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是如此强大,能镇定地等待感情被岁月损毁消磨。
    突然想起母亲,那个生下自己却全无印象的女人,那个死于难产却被父亲惦念一辈子的女人。
    不肯面对必将而至的惨淡与不安,在高,潮处让一切戛然而止,对比之直面对人生所有的况味,哪一种更为有勇气?还真是说不清。
    不管怎么样,郁放只知道,哪怕将来有一天爱情淡下来,哪怕有一天,他爱上了别人,哪怕有一天,他迫于家庭压力必须离开自己,但是至少现在,我绝对不会放弃。
    是谁说,爱比死更冷呢?
    也许是生活太过安逸了,所以情绪变得比女人还纤细吧。
    靳朗那么聪明,他一定听得懂,那句话,是法语里的“我爱你”。
    给赵英宁打了通电话,约好了等他下课后过来一起吃晚饭。
    如果有他在的话,即使只是斗斗嘴,讲些插科打诨的玩笑,也比一个人困在家因为写不出文章而胡思乱想好得多吧。郁放想。
    若是知道他自己为这些小事而焦躁烦恼,一定会毫不掩饰地摆出鄙视的表情吧。
    他还年轻,年轻到为了追逐美人(靳朗)而频犯花痴,会因为精力过剩而成日无所事事,他又怎么会理解自己这些曲折幽微的情绪呢?
    昨晚靳朗去上夜班,他们在□□上聊天,赵英宁提到了最近看的一部日剧,说起里面有一段戏中戏对白挺意思,他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句敲给郁放看:
    “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来这里的?”
    “我的罪行吗?”
    “我想是因为我谈恋爱吧。”
    “那是很重的罪行吗?”
    “年轻人,恋爱应该是生活的一部分吧。”
    “生活?这种东西就交给仆人吧。”
    “去谈场恋爱吧。”
    当时看完只是会心一笑。
    尽管圣经告诉我们一个人因为有罪才变成同性恋者,如果生活,真的可以如此简单的话。那么,就豁出去,谈一场恋爱吧。
    谈一场恋爱,往事也好,未来也好,什么都不要想吧。
    我们一起做罪人。
    赵英宁放下手机,转头看窗外,雨势已经渐渐变小,玻璃窗上一条条水痕缓缓流下。
    杯子里,冰块一点点融化,透明的高脚杯外壁布满了水珠,它们慢慢淌下来,汇流到桌面,形成一大片水洼。
    积水越来越多,沁湿了搁在手边的一叠照片。
    也沁湿了照片上穿着浅灰色西装男人的脸。类似于凸透镜的效果放大了他满脸的疲惫与倦怠,以及,假扮的坚强。
    “是他的电话么?”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她的手指交握着放在桌上,苍白的手指上戴着一只老式的红宝石戒指,俗气而稳重,衬得皮肤越发的白皙透明,却又不显得突兀。
    “想不到你和他居然会交上了朋友。”
    得不到回答,似乎也不在意,女人把沾了水的照片拿起来端详,室内的光线很是昏暗,暗淡的灯光下,照片里男人有着深深的疏离感,眼睛反射出冷冷的光,线条坚毅的下巴,紧紧抿起的嘴唇显出几分神经质。
    “当年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依然是“翡冷翠的早晨”,依然是下雨天,只是对面的人不一样。赵英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亦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不需要跟我解释一下么?我可是付了不少钱。而不是让你拍这些无聊的人物写真。”
    女人放下照片,点燃一支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名牌大学,知名企业家的长子,前途无量的大律师,有强迫症和洁癖的工作狂,隐藏身份的同性恋者,可悲的暗恋者。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雨势转小,对面写字楼外的霓虹亮起,一股莫名的焦躁缓缓升气。
    赵英宁第一千零一万次后悔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接下这女人的生意,无端端地跌入一张奇怪的人物关系网中而无法自拔。不管是面对郁放,抑或是徐倏影,他都必须戴上面具,假装痴傻或者精明,把一半的面孔藏在阴影里。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调查他吗?”
    袅袅的淡蓝色慢慢蒸腾到半空,女人涂着凄艳的红唇,眼尾细长,那些细小的皱纹深深刻在皮肤里,她有着清秀的五官,年华已逝,近距离看过去,憔悴得惨不忍睹。
    “为什么?”
    窗外,乌云一层层压下来,白昼黑暗得如同夜晚,似在酝酿下一场倾盆暴雨,服务生走上前,点燃了桌上的小蜡烛,一点微弱的烛光,横亘在两人之间。
    “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会不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男人罢了。”
    赵英宁想起上一个雨天,他们并肩站在天桥上听的那首《爱的代价》,男人惨白的脸,和昭然若揭的脆弱。
    “好像,你曾经也用同样的句子形容过郁放。”
    “是吗?”
    “呵呵,是么,我忘记了。”
    “呵呵,我还以为关于郁放的点滴你都了若指掌呢。”
    女人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发出呲的一声,猩红的火星寂灭。
    “我们现在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呵呵,帮我照顾一下他。”
    赵英宁抬起头,正好对上女人的眼睛,烛光下,漆黑的瞳孔里似乎含着水光,那里面有悲伤,悔恨,担忧,还有许多许多赵英宁不懂得的东西。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还年轻吧。既年轻,又聪明。没有被伤过,也没有伤过人。且对于他们有恰到好处的好奇心。”
    不清楚为什么,女人这句居高临下的定义让赵英宁莫名火大,忍不住反唇相讥,
    “奇怪的理由。你有钱又有闲,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不知道,又有什么查不到呢?”
    她是如此强势,和母亲全然不同的类型。
    女人听罢,许久没有做声,她笑了笑,取出钞票压在烛台下。拿起那叠照片站了起来
    “因为他恨我把。好了,你的任务结束了。”
    “那徐倏影呢?他和郁放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又是谁?”
    赵英宁迷惑不解,不懂得这个善于自说自话故弄玄虚的女人,也不懂得所有背后的故事和秘密。他只是局外人,永远的局外人,
    “老天什么时候会来惩罚我们呢?”
    她仰头望着窗外,答非所问,却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什么?”
    “谢谢你,黑猫这个名字不适合你,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女人推门离去,赵英宁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沙发里,她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黑色的风衣融入黄昏的雨幕中,越行越远,只剩下那把鲜红的雨伞,在暮色中,遥遥看去,仿佛花朵,远远地飘去。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闪动的红绿灯,绚烂的霓虹,汽车的头尾照明灯,喧嚣的城市因为一场急雨提前进入黑夜。
    伏上冰凉的大理石桌面,莹绿色的饮料,冰块已经融化带殆尽,透过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是扭曲的,摇曳的烛光慢慢暗下去,终于熄灭。
    赵英宁知道,郁放正在城市的另一端等着自己,可是不知道怎么地,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有的时候,我真的是醒着,却又仿佛在梦里。
    有的时候,我迷糊的做梦,却又确实是醒着。
    雨又开始变大了,有种奇怪的忧伤氛围在空气中缓释,袅绕,弥漫,直到压得人抬不起头。
    落雨的城市没有温度,没有幸福。他只是路过,在时间与空间里潜移默化地成长,不想在这里留下什么,却在不知不觉中牵连了一些人和事,欲罢不能,却又无可奈何。
    不知道东京现在是雨还是晴。
    如果他们看到真实的自己,会是怎样的神情。
    赵英宁,你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在虚与实的世界里,隐藏的,是错位的梦,到最后不是你放弃了世界,而是,世界放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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