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46 阴翳


每个人也许都有过这样的朋友,有一天会忽然人间蒸发,从你的常用联系人名单,跳到失踪人口栏。
    □□永远是灰色,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任何时间拨过去,永远是长长的嘟嘟嘟————无人接听。
    然后,突然,某一天,这个尚可安慰的“无人接听”,又会很惊悚地变成“本号码是空号”。
    在Ray离世后半年多来,陆晓依然保持着,每天拨打那个废弃手机号的习惯。在机械冰凉的女声中英文轮番提醒“此号码是空号”之后,开始絮叨地说上一两句。
    上次在Daisy遇见徐倏影,自然而然地,便和赵英宁断了联系,陆晓不联系他,他自然也不会有电话过来。
    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的脆弱。
    渐渐地,生活又慢慢跌回到没有阳光的罅隙里。
    重复着一轮又一轮睡不着的夜与醒不来的早晨。
    清晨,被美院老师的电话惊醒,他好像刚刚才闭上眼睛,入睡没有多久。
    对方说,快来!有活了!
    陆晓只得腾地坐起来,用冷水狠狠拍上脸颊,冰凉的水温让血管收缩,意识渐渐清明,他抬头看镜子,镜子里有一张憔悴的19岁容颜。
    蹬着脚踏车逆风急速前行,沿街的法国梧桐几乎遮天蔽日,叶片宽厚肥大,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象水一样的倾泻下来。
    这个城市的春天,是如此的温情脉脉,可,却没有人能够和他一起分享。
    在美院给学生做人体模特并不十分赚钱,而且非常之辛苦,赤呈身体被无数双眼睛检阅,好几个小时维持同一个姿势,结束时,每寸肌肉都已僵硬如铁。
    陆晓之所以愿意忍受这些,是因为,美术大学,是他一直向往却无法走进的地方。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融入,他并不介意。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艺术天分,并且,一文不名。
    母亲昂贵的医药费,沉重的债务,还有在这个城市的基本生活费。
    已经压得他无法抬头,无法堂堂正正地挺直脊背走在阳光下。
    有谁愿意贱卖身体呢?
    如果,有足够的金钱供妈妈治病和还债的话。
    这份工作,是一个相熟的主顾介绍给他的,学习艺术的GAY的相当的多,那个客人的专业是油画,他深深迷恋少年鲜活有力的身体,迷恋灯光下打在牙白色皮肤的暗影。
    望着端坐在一副副画板后,手执画笔,和自己同年的学生们,陆晓只觉黯然,无端地升出一股深深的悲哀,他在心头嘲笑自己。
    真是滑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生活就变成了,手忙脚乱套上衣服,再脱下衣服。
    不管是做人体模特,还是MB.
    如同一不小心踩入了沼泽,从此万劫不复。
    他在电话里叹息,
    Ray,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想念有赵英宁陪伴的日子,尽管需要谎言的粉饰,可,心却是温暖的。
    陆晓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平安夜,他一个人躺在街边的长椅上,凌晨黝黑而深邃的夜空因为酒精而扭曲,在催眠般的淡淡晕眩中,头顶出现了天使的脸,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孔,他的头发略长,因为俯身的姿势,发丝微微凌乱地从脸颊两侧倾泻下来,会笑的眼睛,同样寂寞的表情。
    只见了寥寥数次,还来不及和他成为好友,就被徐倏影的出现彻底粉碎了。
    从此,陆晓再也不能在赵英宁面前假装成略微忧郁而懒散的大学生;再也不能跟着他在C大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散步;再也不能和他坐在昏暗的地下室共饮一瓶酒;再也不能一同去逛游乐园坐山车,甚至,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仅仅是这么想着,心脏便传来被钝器击中而无法承受的痛楚。
    不管赵英宁怎么认为,对于陆晓,他是除了Ray之外,唯一的朋友。
    Ray,我想我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结束的时候,学生们向他颔首,然后在他穿衣的间歇迅速收拾好画具离开画室。
    直到胃底火似的灼痛,陆晓才意识到整整十二个小时,他什么都没有吃。
    强忍住恶心推着车慢慢走出教学楼区,文化长廊的花架上种了大片的月季,大片粉白嫣红的花朵,绿色的叶片在风里微微摇动,放肆的葳蕤生光,占满了四月的晴空。
    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走到校门口,望见一辆很漂亮拉风的红色敞篷莲花跑车停在路边,一张熟悉的面孔从副驾望出来,男孩对着陆晓微笑,斜睨的细长的丹凤眼像极了他的兄长,只是冷冷勾起的唇角透露着无尽的鄙夷。
    不待陆晓上前,跑车就迅速地发动消失在眼前,连同男孩那张充满了讥稍和蔑视的笑脸。
    貌似,他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是交到有钱的女朋友了吧?
    Ray,你的伤心,你的委屈,你的屈辱,好像统统付诸流水了呢。
    这个世上,并不是谁离了离就活不了。
    你还傻乎乎地一直为他担忧。
    没有你,他似乎也过得非常好,你知道吗?
    回去的路上,陈哥打来电话通知晚上又有预约,陆晓木然应和着,他用力蹬着踏板,一直反复回想着,和Ray第一次去Daisy情景,午夜空旷的马路上,两个男孩拥抱在一起,Ray说,
    “陆晓,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他闭上眼睛,体会那一刻竭尽全力能给予对方的温度和慰藉。
    你已经解脱了,而我却永远无法逃出升天。
    人有三样东西无法掩盖,咳嗽,贫穷,和爱。
    越想隐瞒,越是欲盖弥彰。
    徐倏影和随行的同事们清理好资料,已经是凌晨一点,咄咄逼人的日方社长并不合作,一直拖拉着磨洋工,花了大量时间跟讨人厌的鬼子沟通,搜集资料,整理证据的繁杂工作一直持续了七天。
    四月的东京到处都可以看见樱花,皎白的,粉红的,远远望去,仿佛笼罩一树的烟尘雾气。
    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四处游览,每晚回到酒店都已经是下半夜,夜晚的城市似乎比白天更加艳丽,从高处眺望夜的东京,绚烂无比灯火璀璨的不夜城。
    百货商店门口挂着巨幅的安室奈美惠代言的手机广告,橘红色的丰田出租车在马路上穿行,夜行电车飞速驶过,还有,被红色灯光簇拥却仍然寂寞的东京塔,夜幕下的东京不停地变换着颜色。
    明天就要回去了,几乎没有时间好好地逛一逛。
    生活的唯一内容只剩下工作,连轴不停地工作,日夜颠倒的作息,让身体迅速接近极限。
    徐倏影不在乎这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来真正关心自己。
    不知怎么的,当这个想法掠过脑海,靳朗的笑脸也随之闪过。
    忆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受伤了,他细心地包扎,夜班的晚上,两人共饮的雀巢咖啡,还有无数罐三点一刻奶茶。
    靳朗,这个男人,是徐倏影生活里,唯一的,点到即止的,恰到好处的温暖。
    仿佛一杯清茶,一床棉被,一阵风之后兜头落下的樱花。
    在若即若离之间,若有似无的心动之前,他就在那里,没有侵略感,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压力,没有企图刺探的好奇心,让人倍感安全。
    不似赵英宁,他太年轻,对世界积蓄了太多的愤懑,他就像一只猫,会爱娇地蹭到你身边,也会突然间伸出利爪抓伤你的脸。
    凌晨三点,洗完澡,仰躺在KingSize的大床上,了无睡意。干脆坐起来,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站在窗边发呆,看来来往往的车流。
    每个街角都有自动贩卖机,暖黄色灯光倾注,烟酒饮料永远在线,陪着你度过漫漫长夜。
    日本人崇尚便捷的实用主义,使他们所有的设施趋于精细,周到,以及完美的极限。几乎所有的购买意图,都能很简单地通过掀动几次按钮来实现,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机会越发减少,于是人与人便愈发地疏远。
    中国的大城市,似乎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也能自给自足。却还是忍不住期待人的体温。
    这些年,徐倏影始终觉得自己是,在暗黑的暴风雨中独自乘船穿越一座岛屿,抵达时,才发觉那天早已死去。
    国内的手机在日本无法使用,每每升起想拨号的冲动,才察觉到这一点。
    销声隐匿的这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挂念自己。
    四个小时的回程航班,一直在睡觉,当飞机平稳地上升到平流层,身体开始缓慢下沉,闭上眼睛,倦意袭来。仿佛要弥补这几日缺失的睡眠似的,整整四个小时,他都在沉眠,没有梦,意识堕入深深的黑暗。
    下了飞机,被同事摇醒,直接提着行李去了事务所。
    其实并不是当前有多少工作必须要去做,徐倏影很清楚,自己仅仅是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呆着。
    在电梯间里遇到靳朗,临近五月,气温渐渐上升,他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衬衫,依然是端正无比的清爽模样。
    “徐先生,您回来了?”
    男人低头望着徐倏影的旅行箱问。
    “恩。”
    “一下飞机就来工作么?也不休息一会儿。”
    靳朗见不得有人如此糟蹋自己的健康,男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他总是把自己逼得这么狠么?
    “我还好。”
    “要不,一起去吃点什么吧,现在可是午饭时间。”
    “啊?”
    还没有到达三十层,徐倏影一直垂着头,靳朗的提议让他突然间愣住手足无措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如此细致温柔起来,褪去了一开始的刻意疏离跟礼貌,变得非常单纯,单纯地为他人担心。
    “大厦附近新开了一间饭馆,挺不错的。你好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啊?”
    “没,中午一起去?”
    “那我等着。”
    “好。”
    十五分钟以后,徐倏影和靳朗端坐在“有间饭馆”的窗边座位。这间饭馆有个非常有趣的名字。有明亮的大堂,简单的装修,走的是平民路线,干净而清新。
    “这儿不错。”
    “是么?有一次朋友来公司给我送东西时发现的,饭菜味道很好,价钱也公道,后来经常一起来吃饭,虽然要步行十分钟,就当时散步,我挺喜欢的。”
    靳朗罕见地变得健谈起来,细细解释了许多,徐倏影揣测,个中缘由,应该是他口中的朋友吧。
    “你的这个朋友就是和你住在一个小区的?”
    “恩,我们合租房子。”
    靳朗点点头,阳光很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一边享受光线照在脊背上惬意的感觉,一边品尝炸酱面,真是好滋味。徐倏影似乎对这个“朋友”很感兴趣,话题便顺着他延伸开去。
    “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
    “哦,过年之后才搬到一起,节约开支嘛。”
    “小日子过得挺有声有色的嘛。他是做什么的?”
    该是女朋友吧,徐倏影想,爱情的力量,让一个人慢慢地蜕变。
    “他啊,家里蹲着。”
    想起郁放的职业,想起他笔下的各式各款“徐倏影”,说不定......
    靳朗开始暗暗后悔,这还真不好说。
    “哦?”
    “他是写东西的。”
    “作家?”
    “呵呵,哪儿啊,差得远着呢。”
    靳朗摇摇头,略微的不自在,他忍不住谦虚得连连摆手。郁放的优秀,郁放的好,都想把它们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知道。
    “还记得我跟你提起的学弟么?写小说的那位?”
    吃完了东西,徐倏影给自己点了杯绿茶,茶叶在玻璃杯底沉沉浮浮。
    握住杯子,这样的日子,茶要胜于咖啡吧,他突然想和靳朗聊一聊郁放,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都想找个人聊聊他,聊一聊他记忆中,最深,最沉的疮疤。
    “记得,你曾经说过,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浪漫主义者。”
    “不过,他可是我们高中最会写东西的人。”
    “是么?那他现在呢?”
    “大概依然在写作吧。”
    “你们断了联系?”
    “是啊。”
    “真可惜。”
    靳朗坐在对面惋惜地皱了一下眉头,徐倏影轻呷了口绿茶,面前的男人,好似一个界面,在他身上折射出的自己,又有几分真实呢?
    “谁说不是呢?明明还约好了要读同一个大学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当时他的父亲被卷入经济案,而我的父亲是举报人,而且是实名举报。”
    徐倏影淡淡地叙说,靳朗仔细倾听者,企图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丝的情绪,可是这个男人,根本冷静到没有情绪。
    “你当时知道么?”
    “我其实一早就知道的。”
    “哦......”
    事隔多年,其中的纠葛,谁又说得清楚,就像左唯和自己。靳朗能够理解,却不明白,以他们的交情,徐倏影为什么突然想告诉自己这些。
    “紧接着,他父亲畏罪自杀,家里所有的财产被查封,我们失去了联系。情节,挺狗血的对吧。”
    “抱歉,我不该问这些。”
    “没事,都过去了。”
    再次的相逢,郁放隐忍不发的恨意,犹如箭矢迅速把所有幻想的余地射穿,当年的文学少年,亦只永远能活在徐倏影过去的记忆里。
    靳朗没有再追问,他诚惶诚恐地发现自己不小心打翻了什么。
    而现下,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去做。
    突然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冷场的空挡,婉拒了靳朗的好意,徐倏影顺势结了帐,两人并肩走出饭馆。
    午后的人行道,有着自行车驶过的清脆铃声。
    光,本分地从枝叶间筛下,地面上满是破碎的阴影。
    徐倏影听见靳朗讲着电话的温柔声线,他一边点头微笑,一边叠声应和着,
    “恩,恩,一株大白菜,牛肉,番茄,酱油没了?好,我去买。”
    ……
    “电费单子?在门后的收纳盒里。”
    ……
    “晚饭想吃什么?”
    ……
    “我?吃了,和公司的人在一起。”
    “什么?不是女生,是男的啦……”
    平常到鸡毛蒜皮一蔬一菜的简单对话,却又能从这简单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深深的牵绊还有依恋。
    好怀念有人陪伴的感觉,徐倏影叹了口气,想了想,也掏出手机,调出通讯录最底端的号码。
    好怀念Ray躺在身边时候,温热的体温。
    即便是买来的,也好过寂寞孤单一人吧。
    跑车停在对面马路的街角,后视镜里出现了两个男人并肩行走的身影,他们身高相若,同样英俊而瘦削,两人不约而同都拿着手机侧耳通话。彼此没有对视,但其间的气氛却是无比适宜的。
    午后浅薄的阳光覆盖了一半的天,暖暖地,夹杂着紫色跟粉色的的云彩,笼在他们头顶。
    “再不开走警察要来抄牌了!”
    男孩不满地督促道,
    “一个死同性恋,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一起。”
    女人叹息,
    “这个死基佬嫖客不跟男的一块逛街,难不成会搂着个女人啊。”
    “那你哥也曾是其中之一?”
    “别跟我提他!”
    “呵呵,你说,他的自杀和这个男人,会有关系么?”
    “如果有的话,我保证会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碎尸万段!”
    气焰嚣张的怒意从男孩的咬牙切齿的咒骂中喷薄欲出。
    “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血腥思想?”
    “得了,您就快开车吧。”
    女人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迅速驾车离去,后视镜里徐倏影和靳朗的身影越来越远。明晃晃的光线照得人头晕目眩。
    转过弯,看见两个男人一同走进端云大厦。
    墨镜后面的瞳孔蓦地缩紧,无法掩饰的强烈情绪。
    眼前浮起郁放低垂的脸,欲言又止的悲伤,还有那双深邃的平静得令人心疼的眼睛,
    那画面,仿佛镁光灯下的一个人被打了黑白滤镜,镜头追着他,向左看,看右看,再向左看,他大步流星地踏过斑马线,镜头没有动,他走近,再走近,直到屏幕被他的黑色大衣遮蔽,最后他不见了,消失在了眼前。
    世界只剩下黑暗。
    悔恨和愧疚压得人喘不过气,明知现在做什么皆是枉然,却还是想做些什么让良心好过一些。
    尽管,她很清楚,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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