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49 伤口


阳光很好,难得周末休息日,靳朗和郁放在家大扫除,把所有冬天的衣服,厚重棉袄外套围巾统统从衣柜里分类整理出来,清洗干净。
    两个人一起生活,除了谈情说爱,还得要容忍柴米油盐,细细碎碎总总琐事,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忙了一整个上午,直累得郁放腰酸背疼连连抱怨。
    最后,他索性痪倒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耍赖不肯再动。
    望着阳台上挂满了万国旗似的衣服,它们在风里轻轻飘动着,空气浮动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带着一点点的柠檬香。
    “啊,我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有点贤妻良母的气质了。”
    单手枕着后脑,也不管地板的冰凉,尽力伸展四肢,活像一只酒足饭饱后餍足的猫咪。
    这副模样真让靳朗哭笑不得,他伸出脚尖踢了踢郁放的腰,
    “良母是做不了了,至于这贤妻嘛————”
    “怎么啦?”
    “就你这样,好比,坐在飞机上钧鱼。”
    “什么意思。”
    “差得————远了!”
    “切!”
    懒猫白了靳朗一眼,翻了个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连脚趾都不想再动一下。
    “夸我一句会死啊。”
    “你就是需要敲打,不然还不得瑟死啊。”
    “哼!”
    “午饭想吃什么?”
    靳朗蹲下来摸摸男人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溜过,带着太阳的热度。
    “三鲜面加卤鸡蛋。”
    “你倒挺会想的嘛。”
    “嘻嘻。多谢大老爷啦!麻烦您跑腿了。就当是犒劳我的嘛。”
    郁放支起半边身体向靳朗作了个揖。
    “刚才是谁自诩有‘贤妻良母’气质的啊?”
    “奴家不是累了嘛。”
    “懒鬼!”
    望着对方狡黠的笑脸,靳朗又一次深深意识到,在这个家伙面前,自己只能是彻底地没辙,亦只好应承下来,假作生气报复似的把他的头发抓成鸡窝。
    “多加点葱花和酱油!”
    直到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郁放还不忘记吼上一嗓子。
    其实也知道,不管提醒不提醒,他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口味,靳朗,什么时候都是如此的温柔细心。
    进入六月,围场外的芦苇丛越发显得秀挺起来,一丛一丛在风里摇摇摆摆,
    春天,终于过去了,今年的春天,可真是个艰难的季节,万物萌生,有些东西却经不起任意挑拨便崩塌。
    再次遇见徐倏影,再次遇见阮绢。
    在好不容易的幸福生活里埋下重重阴影,似乎是老天爷存心不让人顺心一样,好不容易施舍你一点,却偏偏还想着要再拿走一些。
    靳朗依然过着每天上下班的规律日子,一个人在房间的时间还是那样多,但是却不会再觉得寂寞。
    郁放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爱人。
    私底下,这个人,有谁都想象不到的柔情蜜意,凝视你的时候,有世间最怜惜一只蚂蚁的表情,有用手指持续安抚一寸肌肤的爱意,有最躁动不安的身体,和最俘获人心的情话。
    让人心甘情愿做他的一根发丝,一方毛孔,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
    郁放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这并非是刻意的美化。
    有的时候,想起你,就想要粉饰爱情,歌颂生命,歌颂所有以合理途径出现的人类自身的救赎方式。
    遇见你,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慈悲。
    许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冲动,把所有的往事和伤痕和盘托出,其实靳朗什么都清楚,知道自己何时不开心,何时又是在故作开心,他是那么的睿智聪慧,什么都看得出,看得出,只是不说而已。
    他总能够轻易地,让郁放苦心构筑的城堡趋于崩塌,他一直都等在原地,以静默的姿态等待自己把所有的事情说给他听,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碰就痛彻心扉的往事。
    阮绢偶尔会打电话来,有时候是短信,每次都是寥寥数语。
    问自己过得好不好,最近在忙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好希望能够再见一面云云。
    云淡风轻的言语,仿佛他们本就是多年不曾失散的好友。
    真是滑稽,确是滑稽。
    徐倏影已经彻底消匿了身影,再也不曾出现过,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赵英宁经常过来蹭饭,郁放同少年的友谊,在自我吹捧和互相诋毁之间越发的牢固,除了插科打诨之外,似乎很有默契似的,不会提及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星半点。
    咯嗒。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破了纷乱的胡思乱想,郁放摇了摇头,从地板上坐起,靳朗回来了,果然带回来加了不少酱油和葱花的三鲜面,食物的浓香在空气里蔓延,勾引着你的味觉,叫人馋涎欲滴。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一边吃着面,一边忍不住想要好好夸夸他。
    “这个家总得有个勤快的,若是都像你似的,我们都喝西北风去啊。”
    “是啊是啊,小的给官人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
    靳朗微笑着,郁放的吃相很不好看,一口等不得一口,还故意把面条吸得嗞溜嗞溜响。
    可为什么,这副尊荣,看在眼里,总是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
    “真是美味!”
    “别把舌头咬到了,慢点,烫啊!”
    突然想起徐倏影吃饭的样子,慢条斯理,小口小口,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多余不雅的声音,优雅的姿态显示出良好的教养,他是和郁放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样子,总是那么的寂寞。
    来到这个城市之前,靳朗曾经想过,或许是这样的奢望过,如果有天我能为谁停留,那么他必然能给予我足够密集的温暖,使我可以相信,从此我可以为他而活。
    “喂,吃东西还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郁放用筷子敲了敲靳朗的头,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曾经愿意为了所有的往事封闭内心,斩断未来的路,让自己在这漫长且不愿停止的旅途里,追溯回忆的来路,去体会那些曾经拥有过,却还来不及细细体会的细碎温暖。
    直到遇见了郁放,只有他,只有他过关斩将将灵魂直直刺进内心,那么他将成为自己活着的意义。
    左唯,我原来,还有机会得到幸福吗?
    窗外的阳光异常的灿烂,他的笑脸好像是透明的,靳朗在恍惚间也跟着微笑起来。
    晚上还要上夜班,整个下午,什么都没有做,郁放在写作,房间里传来噼啪噼啪敲击键盘的声音。
    靳朗坐在客厅熨衣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炉子上正咕嘟咕嘟煲着鸡汤,在一排衣物间,墨绿色的围巾显得格外显眼,它在风里招展着,冬天早已过去,送围巾给自己的那个人,也在身边,一切尚好,老天爷是如此地眷顾自己。
    “郁放。”
    “恩?”
    如流水般的键盘敲击声,宛如音乐在午后的房间里四处流泻,也不知道此刻大作家又在杜撰怎样复杂绮丽的故事。
    “你的那条白色围巾呢?我怎么都找不到了。”
    “啊,我也不知道。”
    打字的声音突然停止,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折射到郁放脸上,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渴,手指也痉挛蜷缩起来。
    “你这家伙,老是丢三落四的,哎。”
    那条围巾,是被赵小猫带走了,还是在徐倏影的手上呢?郁放无法肯定,单单只是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就让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缩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们的大作家又在构思什么鸿篇巨制呢?”
    “哪儿有啊?”
    还好靳朗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自然,自从告知真正的职业,总是时不时要被他像这样打趣一番,什么“惊世之作”,“鸿篇巨制”之类的,其实,也不过是些盘踞在报纸副刊角落的,快餐式言情小说罢了。
    “对了,有个事情,我挺在意的。”
    “什么?”
    “......”
    “恩?”
    “没什么,您慢慢写吧。”
    熨斗熨过的布料,蒸腾出白色的水汽氤氲在半空,一个念头掠过心间,如果真的有那么巧的话,真的会有这么巧么?
    你笔下的徐倏影?
    和我所认识的徐倏影。
    徐倏影和赵英宁在一起,难得的周末,工作狂大忙人终于被少年逮到,百无聊奈,赵英宁提议去看一场电影。
    徐倏影怕吵,赵英宁怕闹,临近父亲节,于是选择了一部关于父亲的电影,宣传上说,是功夫明星李连杰首次弃武术从文的文艺片。
    电影讲述了一个照顾智障儿子的父子情深的故事。早场的观众不太多,但是大多数人都在座位上泪流满面。典型的于平淡中凸显疼痛的叙事手法,那种掐人咽喉的窒息,被时间和荧幕拉伸,成了一片沉默的,海洋馆里凝固的蓝色。
    徐倏影和赵英宁都没有哭,或许是两个人的泪点都实在太高,或许,父亲这个字眼同他们确实太过陌生,难以产生共鸣。
    就故事而言,其实这不过是一部通俗的故事,生存的困窘,亲情的压抑沉重,智障家庭的悲哀,生老病死的延宕,这些都不是仅仅是一场电影,而是一个故事能完全承载起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踏出影院大门,迎面扑来的阳光让两人同时眯起了眼,赵英宁说,
    “我还以为你眼睛至少会红一红呢?”
    “你不也是?”
    “呵呵,还是我们泪点太高了吗?”
    “或许。”
    这个男人真是冷漠,惜字如金,一句话,绝对是主干结构,不会多加一个修饰词,然而赵英宁也不甚介意。
    “无情到一块去了哦。”
    走着走着,脚尖碰到一个易拉罐。想起电影里,父亲教孩子认公交站牌,告诉他如何买东西。赵英宁突然觉得烦躁,飞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
    “我爸是个混蛋!”
    徐倏影听到少年在耳边忿忿的声音。
    “是你自己放弃遗产的。”
    “给了钱就不是混蛋么?”
    “应该说,他还愿意给钱,就不够混蛋。”
    这好像是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哈?什么逻辑?”
    “正常看法。你爸还算有点良心。”
    “切,你爹呢?”
    “陌生人。”
    初夏的午后,初蝉的鸣叫不绝于耳,赵英宁被太阳晒得有些恍惚,他望着身边的男人,他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过几日不见,这个人,似乎是越发地沉郁了。
    午饭驱车去“有间饭馆”解决,自从被靳朗带过这一次,徐倏影自己也经常来,他几乎爱上了那个靠窗的位置。觉得饿,想起来要吃饭的时候,下楼,左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一小段便是。
    服务生端来两杯水,客人不多,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堂里客人寥寥。轻快的流行歌曲从头顶的喇叭飘荡出来。
    男人和少年相对无言。
    赵英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半长不短的头发掉落在耳边。阳光过于刺眼,窗帘开了一半,于是他的脸一半亮着,一半暗着。
    “别抽了。”
    徐倏影抬手挥去面前的烟雾,
    “你又不说话。不抽烟干嘛。”
    少年委屈地瘪瘪嘴角。
    饭菜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两人没有再说话,齐齐低下头开吃。赵英宁像是饿死鬼上身,恨不能把脑袋都埋进饭碗里。
    吃了一半,他抬头,见徐倏影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认识一个叫阮绢的女人吗?”
    终于还是忍不住,
    “阮绢?”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徐倏影一惊。似曾相识的名字。
    “不认识吗?”
    赵英宁竭力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进一步追问。
    “不认识。”
    徐倏影摇头,他不想再从记忆里挖掘出什么,许是曾经合作过的客户吧,阮这个姓确实少见,可是,他这辈子,似乎和女人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是吗?”
    “恩。”
    赵英宁垂下头,他想起那日在咖啡店,阮绢仰头望着窗外,答非所问,却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老天什么时候会来惩罚我们呢?”
    寂寞又无奈的表情。
    “她怎么了?”
    “是一个酒行的老板,她似乎认识你。”
    “哦。”
    徐倏影点点头。
    赵英宁恨恨地用筷子戳进饭碗里。
    某种类似嫉妒的情绪宛如一万只蛊虫盘踞在心底,他嫉妒的不是别人,就是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嫉妒他的气定神闲,他安静地喝汤吃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一丝不雅的噪音。
    “吃饱了吗?”
    徐倏影问,好像一个温柔的大哥。
    “恩。”
    赵英宁点点头。
    对面坐着的男人,他穿着雪白的衬衫一层不染,漆黑如墨的发丝,无框眼镜把他整个人武装得无懈可击。可只有自己清楚,他内心的焦躁与挣扎。
    赵英宁定定地望着徐倏影,宛如看到一匹野马,一匹训练有素的野马,从不跋扈,从不在脱缰前用蹄子哪怕扬起一点点尘土,只是安静地,让空气,都为奔跑凝固。而他始终,训练有素的,制衡着得失。
    吃完饭,他们街心公园散了会步。有小孩在放风筝,他们就坐在石凳上,看那巨大而斑斓的蝴蝶风筝在高楼的夹缝间猎猎飞舞,直上云霄。
    接近六点的时候,两人在端云大厦前分别,徐倏影说晚上还有工作。赵英宁独自走到公交站,暮色中,夕阳仿佛流泻在天边的一抹残血。
    少年站在站台上,看男人开着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
    为什么,我们总是活得如此之累呢?
    上了车,还一直在思考这个无解的问题,直到那辆眼熟的,红色的莲花跑车和公交车交错开过,赵英宁恍然梦醒似的清醒过来。
    老天什么时候会来惩罚我们呢?
    他想,至少我还是幸运的吧。
    能够孑然而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让这个世界在包容我的同时,也把我带走。
    徐倏影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天,渐渐地黑了,沿街的路灯亮起。疲惫的上班族们和他擦肩而过。
    好像每个擦身而过的路人,都奔赴在回家的归途上,除了自己。
    他嗅到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烟草味道,这是赵英宁留下的。除了看电影的几十分钟,男孩一直都在抽烟。他是那么年轻,却连呼吸里都沾满了这种沉郁苦涩的味道。
    快到大楼门口,瞥见了靳朗正从车站走下来,他笑着在远处向他招手。
    徐倏影也向他点点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还能看到这样一张温柔的笑脸,实在让人无比安心,这安心,使他不自觉加快脚步。
    没留神,一个过路的少年重重地撞上他的肩膀,却连一句抱歉都没说便慌忙地跑上公交车。
    徐倏影顿住脚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肋下一阵尖锐的钝痛,仿佛被什么东西洞穿的刺疼。
    他想伸手捂住痛处,身体却在瞬间沉重地失去了平衡。高楼在倾斜的视角中缓缓倒塌。模模糊糊中,耳边传来女人穿云裂帛的恐惧尖叫。
    水泥地面冰冷的触感,徐倏影用最后的气力探向伤口,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意识渐渐沉入海底,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留存在视网膜上的,是靳朗越来越近忧心忡忡的脸。
    他用力握了握拳,终于疲惫地阖上眼睑。
    原来,我的血,也是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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