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50 祈愿


手术室的大门紧闭,窗外,呼啸来去的救护车噪音依然刺激着鼓膜。
    靳朗坐在长凳上,他深深地把脑袋埋进肩膀里。衬衫上是一大片锈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那种黏着的触感,着实令人恶心,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抹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缠绕在指尖的滑腻的触感,鲜血流过手掌的滑腻触感。
    上一次是左唯,这一次,是徐倏影。
    男人在距离一百米的地方对他颔首,隔着匆忙赶路的人流,华灯初上,夜幕四合。
    他站在路边,用和每日见面并无二致平淡无奇的方式,向他打招呼,镜片之后微微上翘的眼角还有唇边旋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意外,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发生,男人的身体突然灌了铅似的重重倒下去,仿佛一尊脆裂而坍塌的石像,他就在靳朗眼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女人尖锐而高亢的尖叫划破了天空。
    靳朗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飞奔向前扶起他的。
    记忆只停留在那摊不断扩散的血迹上,徐倏影躺在地上,苍白的脸,脆薄如纸,恍如透明。他努力想要支起胳膊想递给靳朗一个微笑,却终是不能,失血令身体冰凉乏力,最终陷入沉沉的昏迷。
    手术仍在进行中,红色的指示灯刺激着视网膜。靳朗通知了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他们还在赶来医院的路上。
    他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走廊的白炽灯发出细微的嘶嘶电流声,几只飞蛾扑棱着翅膀不断地撞击灯管。消毒水的味道令空气越发沉郁冰冷。
    好冷。明明已经进入夏天。
    这副场景是如此的熟悉,面前是通向手术室的狭长走道。
    靳朗想起失去父亲的那个夜晚,他和叶军郁放三个人推着父亲去往人生的最后一站,穿过医院的条条走道,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却像是在穿越一座冷冰冰的桥,支架,搭起他所有衰败的器官,大脑里粗细不一的血管,稍微不慎地碰触,喷发出粘稠液体,足以超越泪水的速度将父亲隔离到最远的地方,那不是安全的,而是结束。
    似乎是好几个世纪这么久。
    咔!
    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终于熄灭。
    医生护士推着病床走了出来,靳朗慌忙迎上前,昏迷中的徐倏影看起来依然是一副倔强的样子,紧紧阖上的眼睑,微撇的嘴唇似乎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疼痛。
    “左侧第五根肋骨被利刃刺伤,肺部有创口,肺内有少量积液,值得庆幸的是伤口不太深,否则就难办了。算是抢回一条命吧。”
    医生拍了拍靳朗的肩膀。
    知道徐倏影暂无生命危险,靳朗几乎站不住,一股不知名的恐慌如电流蹿过心脏,直刺激得他无法呼吸,比之前看见男人倒下淌血,还要沉重千钧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脊背,递而迅速蔓延全身。
    过了好一会儿,事务所的楚律师赶来了,他神情紧张地询问了靳朗意外发生的始末,靳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一瞬间,上帝差一点又要收走一个人。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表情沉重,他克制着喷薄的怒意和担忧,客气地向靳朗道谢,
    “今天多亏你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清,也没能阻止。”
    “这孩子太倔强了,行事作风也不知道掩盖锋芒,说不定是因为工作方面遭人背后记恨吧,不管怎么样,多谢你了。”
    “没什么。”
    靳朗垂下头嗫嚅着,徐倏影的肺部插着引流的吸管,点滴缓缓地连接着他的血管,幸运的是,他还是活着的,他的心脏还是跳动的。
    想起父亲弥留时的样子,最后的夜晚,簇拥着父亲的所有仪器停止了运转,心电图被印在窄小的一张白纸上,笔直的一条线。
    他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唇是乌青的,眼睛闭得很紧。再也不会醒过来。
    靳朗发现,经过了那一晚,他亦再也无法忍受有谁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再也无法忍受有谁在自己面前永远地睡去。
    谢天谢地,徐倏影,他还活着,还能够呼吸。
    晚上楚律师因为还有公事处理必须得先走,临走时他塞给了靳朗一些钱,让他请一个护工,也劝他顺便回家去休息。
    “他的家人呢?不通知吗?”
    靳朗接过钱,一时间还不能反应过来。徐倏影不是家世显赫的独生子么,这样的时刻,为什么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来探望。
    “他父亲在国外谈生意,待会我会去通知他。”
    “哦。我再陪一会儿吧。”
    靳朗一愣,他很惊诧,却又立时了然,这样寂寞的男人,自然不会生长自一个温暖的家。无人关心,无人等待,所以只能一直寂寞。
    “那,实在有劳了。”
    楚律师感激地拍了拍靳朗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午夜的病房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吸氧器咕嘟嘟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徐倏影仰躺着,毫无知觉,想是因为疼痛,额角眉心不断地淌着汗。
    靳朗拿起毛巾轻轻地拭去他的汗水,男人的身体脆薄如纸,仿佛一碰即碎。
    突然想念起郁放,郁放温暖的拥抱,烙在颈后的嘴唇,蹩脚的厨艺,辗转的柔情,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此时此刻,靳朗觉得自己比躺在病床上的人要幸福千百万倍,一个在受伤流血的时候都不曾有人来关心探望的人,他又是为了什么如此拼命而克制地活着呢?
    这样的人生,岂非是太过寂寞了。
    不知道徐倏影本人,是否会意识到这一点呢?
    十二点的时候,郁放打来电话,靳朗走出病房到走廊上和他小声通话。
    男人的神智带着明显的浑沌,一字一句大着舌头,一听便知,他绝对已是睡意朦胧,却又勉力强撑着打来电话。
    “你怎么还没有睡?”
    “有点困啊,但是你没有发短信过来,担心。”
    “啊,抱歉。”
    一晚上都耽在医院,办手续找医生,完全没有空档。靳朗笑了笑,这么小的事情,他居然如此在意。
    “没事,我就是想你了。在巡逻呢?”
    “恩,是啊。”
    靳朗转头望向病房里徐倏影苍白的脸,下意识肯定做答,这好像是第一次向他撒谎,害怕他再为自己担心的小谎。
    “睡吧睡吧,明天回家见。”
    “恩。明天见。”
    夜已经深了,回到病房,徐倏影的呼吸声非常浊重,一下又一下,微微起伏的胸膛,淋漓不断的汗水,紧蹙的眉心。
    伤口那么深,该有多么的痛。
    是谁,会下这样的狠手?
    靳朗突然有一种想要拨开他的额发,抚平他的皱纹的冲动。
    忆起某个夜班的晚上,那个没有说完的故事。
    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寂寞呢?
    徐倏影陷在疼痛的梦魇中几乎不能呼吸,胸前似乎破了个大洞,怎么都填不满,风呼呼地从外面贯穿,整个胸膛都是凉飕飕的。
    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些没有惦记着我们的人。
    深刻的思念过后,是大片的记忆空白。
    我想,我是想念你的,不然怎么连你的样子都会忘记。
    在我们的一生里,总是曾经绝望地爱过一个人,等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无论结局如何。
    嘴唇翕动,几乎就快要吐出你的名字。
    回忆发酵以后,压在眼底的是酸,跳上眼睛的,就是泪。
    靳朗惊异地发现,徐倏影居然疼得流下了泪来。
    清澈的液体顺着眼角簌簌淌下。
    原来坚强如斯的人,也还是会流泪的。
    他的手机搁在桌面上,反反复复地震动之后终于归于安静。
    靳朗把它拿起来,屏幕上依稀闪烁着赵XX的名字,还来不及仔细看,便因为电池耗尽而变成一片黑暗。
    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人,不知道是朋友,爱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特别的人?
    赵英宁和陆晓在一起,两个人一起漫无目的地轧着马路,他们已经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个小时,本来还想找徐倏影出来请他们喝一杯,可怎么打电话,对面都是无人接听。
    这个城市的夜晚无疑是迷人的,却又是这么的无聊和凄凉,车灯一盏一盏地在脚下的马路疾驰而过,偶尔有几个行人,眼睛都望着前方,对视时,他们会突生出一股防御的气息,让你不由自主地避让低头退开,不过,这也许仅仅是赵英宁自己主观臆断。
    “怎么了?一直都不说话?”
    忍不住拍了身边人一下,男孩停住脚步,仿佛一只提线木偶,一路上只是跟着赵英宁机械向前。
    “没,怎么了?”
    “你最近可真不对劲啊。”
    赵英宁仔细端详着陆晓的侧脸,午夜的空气是森凉的,他总是穿得异常单薄,存心想要生病的样子,线条有力的下巴,紧紧抿起的唇,总是一副心不在焉,却又满腹心事的神情。
    “怎么不对劲了?”
    被,发现了吗?
    陆晓的喉间突然一阵干渴,下一秒,少年的手掌覆盖住自己的额头,轻柔地动作,冰凉的感触。
    “没发烧吧?脸色总是不好。”
    “哦。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吧。”
    “呵呵,该不会是那个抢劫犯又跑来烦你了吧?”
    赵英宁促狭地笑了,他接着打趣陆晓。
    “怎,怎么可能。”
    “呵呵。你真逗!”
    潮湿而冰凉的晚风让赵英宁有了点燃一支香烟取暖的理由。他把烟叼在嘴上,惬意地靠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吞云吐雾。
    陆晓把手机拿出来,一个小时前的短信,来自一串陌生的号码,很简单的几个汉字组合————
    我捅死了他。
    在见到这条信息后的近一个小时里,他一直惴惴不安,直觉告诉他,发信人是Ray的弟弟,但是他不是已经报复过自己了吗?
    狠毒的拳头和毫不留情的腿脚,至今那些伤痕淤血仍然还没有散去。
    这次他又要想报复谁?或者又发现了新的泄愤对象,想冲自己显摆些什么?
    逝者已矣,即便是杀掉自己,Ray也不会再回来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徐倏影。
    不知怎么地,男人的脸,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Ray曾经说起过他,一个有洁癖的,冷血的,有虐待倾向的古怪客人。
    这个男人,是Ray在皮肉生涯里唯一对陆晓提及的男人,他的变态,他的极端,他的寂寞,以及,他偶尔的温柔。
    他说,这个人那么脏,骨子里却又是干净的。
    后来Ray自杀,他居然也成了自己的客人,一式一样的宾馆房间,一时一样的荒,淫姿势,一式一样的冷漠,一式一样的暴戾。
    可是陆晓与Ray一样,会为这个男人偶尔流泻的寂寞和温柔而迷惑。
    却,只是迷惑而已,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晓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这个男人。
    但,如果,被刺伤的是他怎么办?
    赵英宁的手机终于响了,他兴冲冲地吐掉烟卷接起电话,对面却传出意料之外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不睡?”
    女人的声线带着朗朗笑意,似乎发生了什么好事。
    “又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有件事想要你去替我确认而已。”
    “什么事?”
    赵英宁不耐烦地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
    “徐倏影好像被捅伤了,进了医院。”
    “你说什么!”
    陆晓听见少年通话的声调徒然间拔高了七八度,他几乎是哑着嗓子对着手机激动地质问,
    “你又想要搞什么?”
    “有人做了坏事,有人想要报复,因果报应罢了。就是这么简单,他现在在市中心医院,你帮我去看看,他还活着吗?”
    阮绢似乎对这厢赵英宁的愤怒焦灼一点不在意似的,依旧保持着不徐不疾的冷淡语调,仿佛谈生意般,以不容拒绝质疑的命令语气提出要求。
    “你疯了!”
    “呵呵,谁说不是呢?”
    “你……”
    口腔泛起一阵涩涩的铁锈味,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咬破肌肉,却不知疼痛。
    赵英宁这才意识到,徐倏影,在自己心底的位置,似乎远比表面上来得重要。
    “顺便说一句,陪在他身边的,正好是你的好朋友靳朗,不知道郁放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 ……
    “啪嗒!”
    手机从掌心滑下,跌落在地面,电池和机壳散开。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了头,而赵英宁僵在原地,仍然保留着倾听的姿势。
    “喂,你怎么了?”
    陆晓拾起手机帮他放回口袋,他拼命摇撼着少年的身体,他却是一动不动,这样子的赵英宁让人害怕。
    良久,
    赵英宁呆滞的目光终于移到耳畔的手掌上,发现它和自己的嘴唇都在不住地颤动。
    “啪嗒”,
    又一件粉身碎骨的物体落下,这次,是他的眼泪。
    出租车疾驰在午夜空旷的长街上,陆晓按捺着满腔的焦躁与疑惑。
    他紧紧握住赵英宁的右手,另一只手掌不断地安抚着他的脊背,两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有时候,闭上双眼,默数自己做过的善恶之事,考虑为何会有这么多罪孽报应接踵而至,它们是根茎盘错的植物,深刺进脆弱的躯体吮吸血肉,在如同灵魂剥离般的疼痛中,才明白,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那么,到底是因为疼痛所以活着,还是因为活着所以疼痛呢?
    赵英宁一路上只跟陆晓说了一句话,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脊背僵了僵,陆晓一怔,他伸出手把男孩揽进怀里,两人的体温都是冰凉如铁的,靠在一起的时候,却奇迹般地能生出温暖。
    中心医院的白色高楼越来越近,陆晓用力收紧手臂。
    “对,一定,不会,有事的。”
    所谓祈愿是,听的人当真了,说的人,也当真了。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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