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55 夏光


夏飞背着沉甸甸的画板慢慢走过教学楼,操场前是美院蔚为大观的园艺景观————蔷薇墙,碧绿的爬藤上盛放着成千上万朵深红的花朵,每个枝头皆有三两蔷薇朵簇生在一起,一大片接近于绛紫的红,琳琅满枝,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
    又是一年盛夏,进入六月,便一日热过一热,一天躁过一天。
    似乎去年夏光还画过这些花朵们,这是夏光最后的作品,这幅画被他自己精心地贴在出租小屋的墙上。那种大面积铺陈,浓烈得近乎肆意涂抹的笔触,仿佛几欲脱框而出的嫣红,总是推开大门的第一时间,狠狠地抓住夏飞的眼球,让他内心生出些许潮湿的欲泪的冲动,可每每,这股冲动又总是迅速地被接踵涌来的一波波愤懑不平所替代。
    中午刚下过一场急雨,被雨水浸润过的花朵还没有被晒干,花瓣红晕湿透,重重叠叠,叶与叶之间,花与花之间缀着无数小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钻石,一闪一闪亮晶晶。
    和那副画里描绘的一样,熠熠闪光的红蔷薇。就像歌里唱的:
    不知谁昨夜没有睡
    叫醒了那一朵红蔷薇
    短短的就在这一夜之间
    绚烂盛开是如此灿烂如此绝对
    不得不承认,你始终的确是,比我有才华。
    站在一整面墙的花朵前,夏飞忍不住在心里喟叹。他突然想碰碰这些花儿们,伸出手,却只轻轻的摸了摸它的叶片,倒卵形的叶片很小,却比想象中坚硬,先端急尖,边缘有锐锯齿,两面有短柔毛,一不小心,便会拉伤你的手。
    似乎那个时候,图书馆还未竣工,夏光每天午后,在阳光最炽烈的顶峰,支着画板坐在蔷薇墙前仔细描摹。高远的天空,夸张的深深浅浅的楼房。阳光在画里面晃着眼睛,因此所有的元素都闪着橙色的光芒。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坚毅,瘦弱的身躯里,似乎凝聚了千钧的力量。
    在夏飞的记忆里,除了画画,夏光似乎从来没有聚精会神做过任何一件事情。
    男孩定定地伫立在花架前,许久没能挪动一步。总疑心,只要动一动,眼前的幻觉,就会悉数被打散。
    那时候,他好像正在和第N任小女友陷入热恋,同所有情侣一样,每天都以连体婴的姿态徘徊在校园里。好几次经过蔷薇墙,看见作画的夏光,他都假装视而不见。耳边女友好奇的感叹,也显得格外焦躁难耐,一如树上的知了叫声,只是把夏天拖得分外无聊和冗长。
    汗水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淌,上了一上午的课,没有吃早餐,挂在肩上的画板,越发的沉重,重到几乎撑不住。
    那时的自己,没有想过,没有蝉鸣的夏天会是怎么样,自然,也不会想象,没有夏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喂,臭小子,我可能活不长了。”
    “你早就烂透了。怎么会活得长?”
    “滚,我可是你哥!咒我呢?”
    “切,早几分钟出生的哥?”
    “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哥。”
    “哼。”
    “明天,我去拿体检和验血结果。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恩,死Gay他妈的染上艾滋最好了,永远别回来啦!”
    …… ……
    然后,果然咒诅被应验了,夏光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白布下摔得七零八落的身体,切割破碎的手腕,苍白的脸,分明不像他。太平间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大脑血管,太阳穴突突乱跳。
    警察递给夏飞一张死者的遗留物品清单,白衬衫一件,牛仔裤一条,帆布鞋一双,手机一支,全身上下,加起来,只有28块钱。
    当时的本能反应是什么,忘记了,大概是唾弃,明明是当了X子,却还要把自己打扮成最单纯的模样,如今的Gay叔叔都好这一口是么?
    夏飞抱着装有夏光遗物的牛皮纸袋,穿过警察局幽暗的长廊。十一月的冷风刮得脸生疼,尸体特有的血腥味道刺激着鼻腔和胃底粘膜。
    刚走出门口,他就把所有东西都扔进了垃圾箱,只留下手机。紧紧地捏在掌心。
    认尸之后,夏飞一直在呕吐,持续不断地,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的,摧枯拉朽般的呕吐,让他大病了一场。
    咒诅应验了,夏光再也没有再回来。
    不管长廊的蔷薇是开了又败,还是败了再开。
    “哼。画的还成。”
    眼前到一切,不知见过多少回,但从来没发现当这些变幻成杂糅在一起的各种颜色时,可以美得如此让人心动。
    “我今天递交了退学申请。明年只需要为你一个人的学费操心了。”
    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似乎“退学”对他来说,不过是和吃饭睡觉别无二别致的小事。
    “哼,教授没挽留你啊,这个学期你的出勤率很高哦?”
    夏飞就是看不惯夏光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上学是无所谓的,卖身是无所谓的,为了钱,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这个,说不准,是我的遗作吧。”
    少年抚摸着盛开着墙壁上的蔷薇轻轻感叹。逆光的侧面,美好的如同一幅黑白剪影,
    “你以为你是梵高吧?拜托,我可做不来你最亲爱的提奥。”
    面对弟弟的讽刺挖苦,夏光从来都是笑眯眯地一径承受,他的耳朵似乎有过滤功能,从来,都不会觉得伤心。
    “下次,该给它配个框。”
    夏光非常喜欢画花,盛开的花,枯萎的花,吐蕊的花,只要是花,他都喜欢,素描,粉彩,或者油画。
    大一期末,教授把新生们的优秀考试作品贴到了展厅,夏飞早早就去逛了一圈。印象最深刻的一幅,画了一大把雏菊,大部分处于即将枯萎阶段,有一枝似乎刚刚死去,剩下怒放的也一致地满面尘灰烟火色,仿佛尚未沧海桑田,已是百孔千疮。作画的人铺陈好了一切必要的因素,然后让细节带来无限生长的想象空间。
    这是夏光的作品。
    考前的半个月他几乎都没有来上课,似乎是被哪个浙商包了两个月陪同出差谈生意,半夜里,他给夏飞打电话,
    “你下学期,专心上课吧,不用再去打工了。”
    “你不想挂科的话,回来赶快交作业!”
    “酒店外花圃里的菊花快枯了,构图不错,我可不可以画它?”
    “卖菊花的画菊花当然合适啊!”
    “真的是很漂亮啊。”
    “随便你!”
    根本是驴头不对马嘴。
    夏飞恨恨地挂上电话,心底冒出恶意,希望夏光仓促间完成的作品变成全系师生的大笑话。可事实上,却是相反的。令人觉得讽刺的相反。
    更多的是恼怒,恼怒为期末作业命题冥思苦想的自己。
    不得不承认,夏光。
    你始终都比我有才华。
    在这个繁华都市里,突然地,就没有了你的气味。
    其实从来都没有尝试着抹去你的一切,耻辱的,疼痛的,揪心的,愉悦的,忧郁的,犹如下过雨的天空,一点一点地放晴。
    新学期到来,在银行柜员机前突然像被殴打了一拳似的蹲下身。账户余额显示,你居然存了这么多钱。抛弃尊严和道德换来的钱,不知不觉居然存了这么多。
    可是相对于健康的生命来说,又显得格外的少,格外的廉价。
    夏飞始终觉得屈辱,因为贫穷,因为他受着孪生兄长屈辱的恩惠,是哥哥卖身供自己在读书和生存,其实最屈辱的,根本就是夏光吧。
    你究竟,你以怎样的心情,在做这些呢?
    第一次从他手里拿过一沓沉甸甸的人民币,还什么都不知道。
    “喏,小飞,你可是我们家的希望。”
    “哪里来这么多钱?”
    “有你哥在,你安心读书就好。”
    什么哥哥,不过是大几分钟的出生罢了。
    夏飞攥紧了掌心里的物体,塑料壳的折叠刀,如果用在专业上,不过是普通削铅笔的工具,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它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工具。
    一直到四月,他都住在校外,夏光租来的房子里。那儿是他的画室,窗边摆着画架,画具凌乱地倚墙搁着,墙角只有一张床,除此以外,别无长物。
    在学校里,夏光不过是一个平凡得过分的学生,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朴素,他把自己隐藏得非常深,没有半个朋友,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夏飞的哥哥。新生画展过后,让人惊艳的,也只有那幅画而已。
    似乎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能顺利地读完毕业,到大学来上课,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
    “只要你好了。我们就都好了。”
    夏光曾经对自己这么说。
    “你逞什么强啊!早知道申请助学贷款不就好了?早知道,我们都不要读大学不就好了?”
    你以为你糟蹋自己,我们就会好了吗......
    “小飞最爱面子了,我不想你被别人瞧不起,没有父母的孤儿,就活该低人一等吗?”
    他在夏光的枕套下找出了一个大大的EMS信封,已经写好了地址,却没有寄出的信。
    地址是这个城市市中心最豪华的写字楼,收信人,是夏飞从来没有见过的名字————
    徐倏影
    里面有一幅铅笔素描画,一个男人靠坐在汽车座位上,静静地睡着了。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撩起了他的刘海,和单薄的衣袖。
    夏光在上面提名为,寂寞。
    夏飞把这幅素描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任何秘密。
    简单的构图,简单的勾勒,细密的线条,却似乎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好一幅寂寞。
    徐倏影,一定就是画中人吧。
    夏飞一直认为夏光的私生活是污秽的,是肮脏的,不洁的,也是他不齿去知晓去了解的。他不知道夏光为什么要自杀,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绝望,在潜意识里,夏飞拒绝去碰触,拒绝去探究真相。
    可这幅画,似乎是在幽闭的房间里推开的窗口。
    一丝光线照进来,不甚明晰。
    信封里,还附有一张纸,这是一张HIV病毒的检查结果,阳性。
    夏光把它拿起来对这太阳看了好久,才意识到,上面写着“夏光”两个字。
    背面是铅笔写的一行字————
    已经过了窗口期,我还是不敢去复查。
    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事,真是非常抱歉,医生说戴了保险套感染的几率非常非常小。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CD送给你,算是留个纪念吧。
    Ray
    啪!
    夏飞手指一松,
    脆薄的纸张连同信封跌落地面,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四周,蝉鸣依旧如网。
    面前,满目的蔷薇氤氲成一大片浮动的红色。据说,它们还有一个非常古雅的叫法,叫“墙靡”,因其蔓柔靡,依墙攀缘而生,故名“墙靡”。夏飞觉得,这个“靡”字用得恰到好处。
    就像夏光画里描述的那样。满墙的花朵,生得如此靡费而妖娆,美丽的东西,本来就是要这样大肆泼洒渲染的。
    半个月前,一个陌生女人找到他,提起夏光自杀的事情,她载着他跟踪了那个男人一整天。她什么都不说,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问,因为他,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能够容忍,他还这样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活着吗?”
    男人是律师,他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上班下班应酬奔忙,根本没有多余的人际交往。像他这样的精英,怎么会有精力来为点缀生活的小MB而停顿。
    她问他,如果哥哥的自杀和徐倏影有关。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有的话,我保证会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碎尸万段!”
    事实上,他什么都干不了,什么也不能干。
    无数个失眠夜晚,夏飞拿起夏光留下的信封反复翻看。
    果然寂寞。
    跟踪的几天,他看男人,满满的,也是寂寞。
    直到,一天晚上,他发现陆晓与男人之间的交易。
    徐倏影,你还真有本事。
    压抑的愤怒终于再也忍不住。
    “我哥是不是被姓徐的害的?你说啊!”
    “是不是你现在跟他有一腿,就想着要包庇他?”
    “臭X子,你说话啊!”
    翻出夏光的手机查找陆晓的号码,把男孩叫出来,不断地逼迫他,责问他,甚至殴打他,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一直沉默。
    陆晓是夏光唯一的朋友,夏光第一次带他回家时候,正好碰到夏飞上门拿生活费。
    陆晓是个看起来格外脆弱干净的男孩,他称呼夏光为Ray。
    夏飞猜他根本不知道夏光的本名,只是微笑地叫着Ray,站在一片阳光下向自己点头问好。
    “我是陆晓,你好。”
    哪里来的如此单细胞的MB,夏飞冷笑着向男孩点头。
    后来,几乎每次碰见陆晓,都是在夏光送钱或者自己要钱的时候,男孩的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心疼两个字,却什么都不说,沉默地望着这荒诞的两兄弟。
    每每这个时刻,夏飞总是生出一股残忍的冲动,侮辱他们,用言语狠狠践踏他们的冲动。
    那晚,风很大,漫天都是星斗,璀璨而美好,好久都没有看见这样清澈如水的夜空。
    夏飞把陆晓狠狠地一拳击倒在地,他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夏飞肆意地发泄怒气,夏飞一脚踩上少年脆弱的肩胛,他吃痛闷哼一声,却仰头,凝视着漫天灿灿的星光。
    “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要脸?”
    问的时候,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可是现在想来,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拿着嫖资过活的夏飞,与抛弃尊严卖身的夏光,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地不知廉耻。
    冲动是恶魔?还是没有夏光的世界,已经开始从底部开始崩坏?
    他们明明是双生子,被遗弃的时候,躺在一个襁褓里,而这么多年,也一直相依为命,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刀片捅入男人肋下的瞬间,夏飞终于意识到这么一点。
    人群中突然爆发的尖叫呼喊随着发动的公交车渐渐远去,唯剩下存留于掌心的湿热,嫣红的颜色,宛如那一整面靡墙,靡丽的蔷薇。
    忐忑了一天一夜,在医院的长椅上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得知那个男人没有性命之虞,心里徒然间生出一阵脱力疲惫的感觉。
    这疲惫,却在见到拎着鸡汤的陆晓后迅速化作无法抑制的滔滔怒意。
    夏光,你这个傻瓜,居然还把他当朋友。
    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记得你?
    一阵大风吹来,墨绿的叶片和花朵在风里摇摇摆摆。
    夏飞似乎走了太久的神,又一个学期终于结束了,不管是之后的新生作品展,新秀作品展,毕业生作品展,都不再会有夏光的名字出现。
    夏光的雏菊,夏光的蔷薇,永远地停留在去年。
    还是回去吧,别想了。
    走了一段,夏飞回头,火红的花儿与深绿的叶片配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招展摇动。那种红,就像歌里唱的,
    鲜红的。好像我心中那道旧伤口流的血。
    Ray,在英语中,是光线射线的意思。
    夏光和夏飞一样,天性骨子里更倾向于浓烈的一面。只有绝对的艳,才能完全掩饰绝对的寂。
    走出邮局,肩膀上沉甸甸的画板似乎轻松了许多。
    终于还是,把夏光的信寄了出去。
    正如你希望的那样。
    我把信投递给了那个男人。
    我没有你这么善良,如果是因为他。
    我诅咒他,被病毒吞噬,在痛苦和悔恨的煎熬中,过完接下来的人生。
    阳光越发地灼热,照在身上都能闻到烤焦的味道。
    不知道夏光一日日挨过病毒潜伏窗口期的感受,那种遗憾,那种孤单,对死亡的恐惧,有谁能明白?
    哥。
    在夏光离世后的第三百天,夏飞被突然来袭的巨大悲伤打倒,眼泪,第一次不受理智的控制,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蹲在地上,手臂紧紧地包裹住肩膀,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寂寞如海啸瞬间席卷全世界,被蔷薇叶拉伤的手指沁住珍珠样的红。
    哥,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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