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56 末了


郁放终于把长篇小说敲完定稿,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作主张地顺势给自己放了个暑假,燠热的天气里,在电脑前兢兢业业挥汗如雨,这副场景,想想实在不适合自己。
    距离和靳朗约定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于是整个人也越发地懒散无聊,每天打打游戏,看看杂志,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作风趣味一直没大改,尽是看些流行书,爆米花电影,反正也不用动脑省力。
    报纸那边也不知道是最近太忙还是怎么的,一直都没有新的命题,如此这般,成天晃晃悠悠,该筹的字,该谋的篇幅,该缴的稿子,也一并涎着脸拖着,编辑那儿不催,也就当万事大吉得过且过。
    似乎过去的好几年都是这样在过,没有固定工资,没有生活补助,没有奖金,没有稳定住所,早已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因为没钱交房租躺在床上装死,一动不动。
    这一年多来,唯一的变化,无非是多了一个人,可生活,却似乎已经天翻地覆。
    期间赵英宁来了好几次,总是在清晨或者午后,每次都是推开门便径自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来,咕哝一两句,闭上眼睛,立时沉沉睡去,并且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赵英宁的理由是,一个人睡不着。
    郁放没有追问,看着男孩越发地瘦削,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年轻的自己。
    忆起几年前在某个城市肮脏的小网吧里看过的日本电影————《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这个故事在最初尚且留有余地,两个有相似名字的女生,连着各自的故事,在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静静地发生。恋爱即是生活的主轴,所有时间都在爱中寻到了位置,将原先的一切悄然改变了坐标。
    就好像郁放遇见了靳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天地变换了颜色。赵小猫是否也遇到了他的那位命中注定呢?
    郁放总忍不住暗暗揣测,一场苦恋,是必然的吧。
    有时候,赵英宁还会说梦话,含混不清地叫谁的名字,甚至会孩子般唤着妈妈,郁放没有笑话他,接触久了方才发现,这个男孩,看似阳光灿烂,骨子里却是极端阴霾的。
    待倦猫悠悠醒转过来,往往已近黄昏,暮色苍茫,外面炽烈的热度渐渐消退,天空呈现出一种明亮晶紫的颜色。
    现在郁放已经会做一点点简单的小菜,两个人对着电扇猛吹,吃着简单的食物,三杯两盏啤酒下肚,全身都是灼热的,汗水一层层涌出,又一层层干涸,郁放喜欢和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闲聊,
    “你和朗哥几号回去?”
    “下周吧。”
    “好羡慕啊。您就别老刺激长年光棍的我好吧?”
    “你不是号称情场无敌手么?”
    郁放终于被男孩故作悲苦的面容逗得笑出声来,
    “如果,对手是你,我赢不了。”
    半真半假的语气,怔住了郁放,赵英宁定定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里闪动着深不见底的潭水,微蹙的眉心,似乎正在做着认真到极点的表白。
    “呵呵,开玩笑,开玩笑啦。Just a joke,”
    不等郁放回答,少年率先呵呵笑起来,笑声太夸张,掩饰得太蹩脚,啤酒的苦味刺激到味蕾,一大口呛住了,咳嗽个不停。
    如果,对手是你,我赢不了。不仅赢不了,并且毫无胜算。
    “你小子还没对靳朗死心吗?”
    “怎么可能?”
    “你要敢,信不信我把你那儿给切了?”
    “滚!重色轻友的家伙!”
    “呵呵。”
    似乎进入夏天,时间渐渐就慢了下来,也不知道胡吹乱侃了多久,看天色,似乎是以每秒十几帧播放的电影,缓缓的,黑夜,总也不肯降临。
    认真地虚度每一天,算不算一种积极的态度?
    一直到靳朗回家,钥匙在锁孔转动三下,赵英才宁蓦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准时向两人告辞,他笑着和靳朗寒暄,背过身向他们摆手说再见。靳朗也不多做挽留。
    男孩走后,仿佛变魔术似的,天,在顷刻间,慢慢陷入黑暗。
    每个人都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每个人却都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暗暗察觉,一切已不复从前了。
    “小猫放暑假没地方去,总赖我这儿。”
    郁放攀上男人的肩膀对着他的耳垂哈气,惹得靳朗一阵痉挛。
    “有人陪陪你也好,免得老在家呆着会生锈。”
    “哼,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少玩会儿游戏,怪不得都说宅男费电。”
    “去你的。”
    明明是宅男费纸,宅女费电,郁放小声咕哝,却不敢大声说出来。
    “如今还算是我教育的好,以前你连挂面都不会煮吧?”
    “滚!小爷哪有这么糟糕?”
    “是啊,我怎么就看上糟糕到极点的你了呢?”
    “别臭美了,你唯一的优点不过时眼光还成罢了。”
    夕阳一寸寸从窗外溜进来,两张男人的脸抵在一起,眉毛贴着眉毛,鼻梁碰着鼻梁,都是感性的人,颠倒一下,成了性感,最后一缕酒红色的夕晖染上眼睛,漫到鼻梁,游过发梢的弧度,最后在耳朵上留下吻痕。
    赵英宁独自坐上返回学校的末班车,颠簸不平的道路让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想起郁放在某篇小说里的句子:
    这个世界很公平,有人要发财,有人就得破产,有婴儿要降生,就得有老人离世,有人想要恋爱,有人就注定得失恋。
    闭上眼睛,黑暗中,浮起徐倏影的脸,他已经接连好多天没有去看他,刻意的,明明担心得不行的。男人曾经在昏迷的瞬间,最脆弱的时刻,扯住他的衣角,央求自己不要走,可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听Shine说他打算在出院后去办理离职手续,想换个城市,换个环境重新来过,是因为郁放么?还是因为那场意外呢?Shine没有透露,赵英宁亦不敢多问。在他人眼中,他和徐倏影,本就是两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虽说人生的际遇根本无法预料,聚散与离合也都没有什么预兆。虽说心头早已做好承接任意一种可能的准备,但到底还是在乎的,对于不完满,他一直看不开,耿耿不能释然。
    无法释然,这么多年,你和他之间的羁绊。
    无法释然,沉默伫立一旁的陆晓,居然都是戏中的一角。
    无法释然,总是担当旁观者的自己。
    郁放真是好命啊,如果对手是你,我根本,就没有胜算。
    回家,开电脑,窄小的地下室总是恒温,暑假来临,酒吧的学生客人少了很多,于是晚上的工作就是闲闲地坐在吧台后,等待客人上门,伴随着铜铃叮当的声响,木质的厚重大门被开启,复又合拢。
    生意清淡,小米便靠过来让赵英宁调一杯不含酒精的软饮料。
    “最近没有去看看倏影?”
    小米貌似无心的询问,实则有意吧。
    赵英宁顿了顿,小米眯缝着眼睛,双手撑在吧台上,没有束起的长发倾到肩膀,多了几分妩媚色彩。
    “没,老板,他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慢慢结痂了,快出院了,这次他可算是遭了大罪。”
    小米耸耸肩膀,接过透明的高脚杯。
    “我和他认识的年头,都快有一辈子这么长了。这家伙的个性比较容易遭人记恨。”
    “哦?”
    “该说是不尽人情呢?还是过于一板一眼呢?总之,他对周围的人狠,对他自己,更狠。”
    “我……看不出来……”
    “呵呵,他只对身边亲近的人这样,对外人,一般要么没有态度,要么就是过分温柔。”
    小米摇了摇玻璃杯,把它举起来,隔着透明的杯壁,仔细端详少年的脸,琥珀色的眼睛,躲躲闪闪。
    “是么?”
    “恩,怪人一个吧。”
    “呵呵。确实。”
    赵英宁突然觉得无比沮丧,自己究竟对那个古怪的男人抱有怎样的心思,说不清楚。
    不过,小米无意中吐出的“外人”听在耳朵里,异常的不舒服。
    仅仅,只是,外人么?
    他所了解的徐倏影和小米口中的并不一样,还记得和郁放重逢的那天,在暴风雨中突然变成黑夜的白昼,KFC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的脸颊看起来居然是透明的。眼眶下是青黑色的浓重阴影。一向绷直脊背和肩膀终于垮塌下来,显得无比落寂。
    那时候,对徐倏影的印象,只是落寞,在其后的频繁接触中,男人又一次次刷新了赵英宁对他的认知。
    他喜欢穿驼色的衣服,喜欢喝奶茶。喜欢喝速溶咖啡。喜欢后半夜打电话过来,声音清澈如同潺潺流水。不喜欢笑,可笑起时,面貌如同烈日放光。
    酒吧里放着缓慢而轻柔的Jazz,赵英宁在一阵阵舒缓的旋律中缓缓下陷,明明刚刚在郁放那儿睡了一整个白天,此时此刻却依然还是没有精神。
    模模糊糊中,想到陆晓,那家伙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真像只乌贼,你刚刚看清一点点轮廓,它便甩出一团墨汁,刺溜地逃走了。
    算了,什么都不想了。我不过是外人罢了。
    你注定只是别人故事的观光客,你唏嘘不已,击节三叹,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上场的资格。
    天亮之后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天刚蒙蒙亮,徐倏影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李,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首先去缴费处刷卡结账,然后再到领药处拿药,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药,白色、黑色、淡粉红色、水青色、药片、药粉、药丸、胶囊,冲剂。各式各样,林林总总。
    白色大圆药片,解热杀菌抗感染,一日三次,每次一片,饭后温开水送服,谨尊医嘱。
    他坐在窗前喝药,把它掰成四片,喝的时候还是卡住了喉咙。
    伤口已经长好,撩开衣服,肋下的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横在皮肤上。没有通知小米和Shine,甚至连赵英宁也没有告诉。受伤,本来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整理最后的零散衣物,生活用品,到洗手间里仔细地刮干净胡子。镜子里的男人,依然是那样消瘦,成天躺着,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灌着,也不见长肉。
    不过,总算恢复成正常的徐倏影了,他又将无懈可击的面具戴了上去,原本他就是一个不戴面具活不下去的人。
    时间尚早,卧床过久,徐倏影拎起包踏进电梯,住院部的新大楼有三十层,踏上天台,把头靠近铁丝网,任那些平地而起的季风吹乱头发。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就在脚下,太阳已经升至中天。有飞翔的错觉。不知道Ray坐在酒店的窗口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错觉。
    “护士说你上了电梯,我就猜你会来天台。”
    突然身后有低低的男声响起,回头撞见靳朗淡淡的笑容,温柔如水。
    “哎?你怎么来了?”
    “刚下夜班,猜你快出院了,就想着来看看你。喏!”
    男人微笑着走到徐倏影身边,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巨大的蓝色EMS信封,手里拿着一罐奶茶,他把奶茶连同信封一起递了过来。
    “这是?”
    “昨天下午下班时送来的,地址没有写清楚楼层,就直接交给前台了,前台让我转交,可是你们事务所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干脆好人做到底罗。”
    走近了,靳朗的笑容被放大,一点也不造作的浅淡笑容,被阳光染成金色。
    “恩,有劳了。”
    奶茶是温的,大概是体恤到他大病初愈的身体,这个男人,总是这么温柔。
    “举手之劳罢了,没事儿。今天你出院?”
    “恩。”
    “都好了吗?”
    “恩,都好了。”
    “那就好。”
    徐倏影讪讪的,这个男人,几乎见证了自己所有颓唐狼狈的时刻,从第一次被无理的客户骚扰,到某个午夜被伏特加击倒,再到马路边意外被刺。
    似乎在经历过这些之后,他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与他相处。
    其实我们一生,都在和一些人相遇,我们和无数人擦肩而过,那些瞬间过去了,许多个瞬间过去了,我们心知肚明,却不特别惋惜。
    反正,本来就是要错过的。
    只安于做一个太平盛世里普普通通小保安的靳朗,和私欲重重的奸诈律师徐倏影,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信封挺括的纸张深深陷入肉里,疼。
    “准备明天就回公司上班吗?”
    靳朗见男人半天没有回答,便开口询问,
    “不,我打算辞职。”
    “辞职?这真不像你。”
    “早就该要歇一歇了。”
    “那岂不是以后很难再见?”
    “是啊,真是遗憾。”
    说到离别,徐倏影免不了心下怅然,他偏了偏头扯开话题,想躲避靳朗的眼睛,
    “那个小子好久没来了。”
    “谁?”
    “你见过的,赵英宁。”
    “他……很久没来探病了吗?”
    靳朗略一迟疑,还是说了谎,他不想透露自己和赵英宁熟识的细节,虽然,如斯聪明的徐律师,又有什么猜不出呢?拼起所有细节就能得知,连接赵英宁徐倏影和自己的那个人,是谁?
    “没事,我想找他去酒吧就可以了。到是你,辞职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要换城市吗?”
    “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也好。”
    “我该说保重吧。”
    “恩,保重。”
    徐倏影握住靳朗的左手,冰凉的手掌和温热的肌肤相触,两个人同时在心底叹息。
    “对了,有件事情我总想不明白。”
    徐倏影转身,正准备下楼,男人的声音再次自背后响起。
    “什么?”
    “那本小说的结局。”
    靳朗以一种异常认真地口气问道,
    “哈?”
    徐倏影不禁哑然失笑,那晚的伏特加让人变得格外有倾诉欲,讲了一半的故事,他居然还惦记着。
    “那你猜一猜,到底女人是被冤枉的呢?还是她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徐倏影再次促狭地弯起嘴角,他并不宣布答案,却问了和当初相同的问题,
    “我猜不出来。”
    靳朗老老实实地认输。
    “结果很简单,所谓的杀夫案不过是死人单方面的强迫殉情而已。”
    “强迫殉情?”
    “年迈病弱的丈夫害怕背叛,用扳手和皮鞋破坏刹车,想强迫年轻妻子一同殉情,永不不分离,说白了,不过是自私到极点的占有欲罢了。”
    “那这女人可真够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说出来呢?”
    “她一点都不笨。”
    “为什么?”
    “她不过是想自欺欺人自己一直被爱着,一直被关怀着,一旦说出真相,所有的一些,所谓的爱,所谓的家,全部都是讽刺的笑话罢了。”
    “的确。”
    故事的结果令靳朗不禁有些失望,真相并不能满足一般观众的猎奇心理,却有些于无声处听惊雷似的悲凉。他忍不住追问,
    “要是你是这女主角,你会怎么做?”
    “说出真相,换回清白。”
    徐倏影的声音没有半份迟疑。
    “可是……”
    “没有可是,故事和现实毕竟是不一样的。女人的世界建筑在爱情上,没有爱情的男人,依然可以活得很坚强。我不认为爱情高于生活,你看,有无数的爱情,因为生活而破灭。”
    靳朗听罢沉默了下来,徐倏影笑了笑。他拎着包夹起信封走下天台。清瘦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直如杉木。
    “保重,不要向他提起我。”
    走到楼梯口,男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你所说的“他”,究竟是哪一个他?
    靳朗有些恍惚。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天台向远处眺望,天空蓝得逼眼,太阳迸出金属般耀亮的光。
    心底潮潮的,他抬起手,后退一步。遮住眼睛。
    记忆宛如一尊矮胖的罐子,稍微摇晃,便会有一两滴液体渗出。有的人,靠着被粉饰的甜蜜往事自欺欺人;有的人闷在回忆恸哭,还有的人,则沉溺其中,烂醉如泥。
    只有徐倏影,他一直坚持着清醒,坚持着承受自虐般的痛。
    这般执拗的个性,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碰到对的人,被好好地关爱珍藏?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
    你的那个他,还在等着你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