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搁浅

第34章


  我起身,说,那好好休息,晚上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轻柔却有力——
  “简浅,那并不是一件傻事,若没救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忽然觉得,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至少这一生里,我一直活在宗晨的心上。
  鲁迅说,人若没活在人的心上,那便是死了。他形容人活的价值,而我俗气的,用来衡量爱人的心。
  那一刻,我几乎想马上转身扑到他的怀里,再也不离开,再也不走。
  可我只是飞快的推门离开,怕下一刻,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觉得筋疲力尽,短短的几天,却用尽了大半生,如不断膨胀的气球,而宗晨的那句话,便是根尖锐细长的针,轻轻一戳,便溃不成军。
  天色阴霾,轮廓模糊的铅灰色云层,将整个天空压得很低。
  回到酒店,卫衡站在门口,抽烟,地上放着他的行李包。
  “卫衡。”我叫他。
  他静静的看着我,一言未发,直到那烟吸完,灭了烟头,才开口:“你是跟我走,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我沉默半晌,拿起地上的行李包,递给他:“你先回去吧,我——不走。”
  卫衡的脸色白了几分,却仍旧是笑,缓缓接过包,他弹了弹我的额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其实很多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若一开始,我遇到的便是卫衡,也许会幸福的多,或者说现在我能忘记宗晨,和他一起,那也会很幸福——卫衡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的心脏我的身体,甚至还有那段乌龙似的小插曲。
  可事到如今,我放不下宗晨,至少现在。
  我昏昏沉沉的在房间睡了一天,所幸再没噩梦。醒来时已是七点多,我愣愣的拨弄着手机,心里矛盾着要不要去看宗晨。
  最终还是抵不住,换了衣服,又稍稍收拾自己,看起来精神气些才出门。
  病房里只有宗晨一人。
  床头的白炽灯微微调亮,衬的他皮肤更白,泛着几丝病态的血色。他带了眼镜,正翻着书。
  “宗晨。”我叫他,略有不安的问,“范阿姨呢?”
  “她折腾一天,累的睡着了,”他微眯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没理他,拿出水果篮,——“想吃什么,我给你剥。”
  他笑笑,放下书,说:“刚吃了东西,不如,你给我念段书。”
  我走过去——《倾城之恋》,笑话他:“看不出,你竟然喜欢张爱玲的书。”
  “我妈怕我无聊,从隔壁房借的,不过还挺好看——就是太细腻了。”
  我搬了凳子到一边,翻开书,从头开始念起。
  时间静悄悄的在流逝。
  微光浮游,尘埃在白炽灯下清晰再现,如某个电影场景,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宗晨闭着眼靠在床头,慵懒倦怠。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低柔轻缓的声音漾在空旷的病房,窗外的夜色逼近,似乎只剩下这小半块地方未被吞没,我翻完最后几页薄黄的纸张,轻呼口气,纸张窸窣的声音,带着剧终的苍凉与惆怅。
  “宗晨……”我轻声叫他。他睡着了——只有安静沉稳的呼吸声。
  我开了床头的另一盏灯,将书合上放好,静静的看他。
  暖黄的灯,衬着宗晨的脸,安静极了,像是一幅油画。
  我轻抚着他身上的伤,一处两处三处,温热的气息通过指尖直达心底某处,我却觉得那伤口是尖锐的刺,狠狠刺进眼,却逃不得。
  我小心撩开他的病服,那道伤疤覆着前胸,如栖息树身的昆虫,若干年后,成为琥珀一样的存在,埋藏了他的惨烈我的无知。
  一直想知道的关于这道伤疤的过去,忽然变得不重要了。不再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会,如何发生的——那些过去变得不再重要,错过多年,已经是赶不上的车,开走了便是开走了。
  宗晨忽地微微一动,眉头轻皱,我轻轻的关上灯,准备走。
  于是这最后一处亮光的地方,也被夜色吞没,只剩窗外微弱光线,投射地板,影影绰绰。
  我想起刚刚念完的那个苍凉传奇,觉得月色也无端生出几分怅然来。
  宗晨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只能各奔天涯,两不相见了?
  我弯身,就着黑暗的触角,与他轻柔道别,蜻蜓点水的一吻,
  “晚安。”起身要离开,脖子却被一双手臂环住,温热的唇带着潮湿柔软的气息,带我跌入一个梦——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碾转缠绵,他略带蛮横的,似乎这么久以来所有的爱恨都于此刻爆发了,我昏头转向,不知所以,这份浓郁强烈的情绪让人失控。
  这个吻我等了多久——不知道,已经久的记不得了。
  他终于放开了我,而那层清浅的月光,拢着如水的金色,也彻底滑进房间。
  宗晨的眼带着炙热的亮,而我的勇气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下意识的猛地推开他,想要逃。
  “别走——”他的声音涩然,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浅浅,别走。”
  或者,劫后余生的人都脆弱如斯,恐惧寂寞黑暗孤独,再也无法独自承受。
  “好。”我声线微颤,像是曲终的弦,“我不走。”
  我们没有开灯,只是静静的,于这黑暗中,默然。
  情至深处方知怯,那个吻,来的猝不及防,不知如何面对。
  “浅浅,我们在一起,可好?”他忽地低喃道,“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了。”
  月色忽然亮的不正常。那么亮,似乎要将所有光芒用尽。
  我低着头,想了很久,那些相互伤害的日子,那个两不相欠的承诺——可事到如今,不管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我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要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我笑着说:“好啊——我盼这天很久了。”
  宗晨,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你要我们一起,那就在一起。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我只希望你,幸福安康,不是吗?
  有个成语,易如反掌。有些东西的改变很是玄妙,有时候,你头破血流的争来争去还是一场空,可有时候,就像是翻个手掌那样容易。
  我总是趁着范阿姨不在偷偷溜进来,可她不在时实在太少,因此我大多是夜里才去。白天一个人逛城市,看到些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买下来,还用手机拍了些照片,到了晚上,便一样一样献宝似的拿给他看。
  大多时候是我在说,他静静的听着,偶尔笑笑,说几句。
  我们之间的关系,出乎意料的在转好,而他的身体,也慢慢转好,不久,便转院回了杭州。
  回家见到爸爸,他似乎对我消失那么久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怨我不好好陪着卫衡多玩几天——我打了哈哈便过去了。
  而卫衡,自那后也没再找过我。
  我知道伤了他的心,可对不起卫衡,容我一点时间吧。
  算起来,从去了北京到现在,我整整没去上班近一个月——事实上,当初我执意要留下照顾宗晨时,便做好丢掉这份工作的准备了。
  不过打电话给吴主管时,他竟然说,被雪灾堵在路上也没办法,公司好些人都担心回不了家过年——你直接过完年回来也行。
  再过几天,便是年三十了,爸爸见我不上班,便招呼着收拾东西,回爷爷家过年。我左右找了借口,才让他先回。
  但我要见宗晨却困难多了。事实上,范阿姨已经知道我每晚都过去陪他的事,但医生说病人情绪好有助恢复,她便也没说什么。
  现在,宗晨已经确定没什么后遗并发症,只等着外伤痊愈,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自转院回来,她几乎是时时守着宗晨。
  相濡以沫
  这场攻防战打得甚是辛苦——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直接找范阿姨谈了一次话,她默默的沉思许久,没再说什么。
  自此,我也总算可以名正言顺的陪着宗晨——从早到晚,毫无顾忌。
  我帮他围的严严实实,拉他散步:“后天,我回爷爷家过年,不能来看你了。”
  “哦。”他笑笑,“要红包吗?”
  我恬不知耻:“越多越好。”
  他又笑,“什么时候回来?”
  我闪烁其词:“很久——哦,我是说,得待到放过春假——我家亲戚多,走也走不完。”
  宗晨不再问什么,牵着我的手慢慢走,一圈两圈——单调,无聊,可这样的日子,天再冷都是温暖的。
  于是我说:“咱们去哪玩吧?杭州的没意思,都玩遍了——你这身体也不能跑太远,去临安好不好?”
  他停了下来,眯眼看我。
  “额——我保证,天黑之前带你回来,这么瘦,论斤卖也不值多少钱呀。”
  他静默片刻,开口问:“考驾照了没?”
  “早考了,可别小瞧我。”
  “那就好——”他笑笑,扔给我一把钥匙,“我先回病房迷惑敌人,你去我家把车开出去——记住,被发现去不了,我可不负责。”
  待我将车开到医院附近时,宗晨已经换上平常的衣服,除了几片纱布,基本上无损他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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