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59章


  锦蓝在她疑惑的时间内起身穿戴完整。
  “你要去末阑?”苏离把注意力从碎玉上转移到床榻边。
  锦蓝的背影顿了下,“我哪里也不去。”
  他的笑容是温柔的,苏离微微笑一下说:“你只有骗我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你要去只管去吧,可是不要让人看管着我。”
  锦蓝又坐下来,侧过身子拉住她的手,“你一个弱女子总得有人照顾,我让巽远带几个人留下来供你差遣。”
  苏离摇一摇头,“我不喜欢差遣人,何况他们都是战士,有些事情根本做不来。”
  锦蓝沉默一阵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里虽然是我家乡可是我并不喜欢它,也许会四处云游。”苏离噙着泪光看他,嘴角却是挂着微笑的,“这一次我无须再等你了,就把一切交给上苍定夺吧。”
  锦蓝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一阵又惊又急的剧痛,从此他们就将是两个相思不相守的陌路人,天各一方直到其中之一慢慢遗忘,他一直以来想的都是如何将她拴住,此时才突然发现拥有和尊重竟不能两全。
  目光一转落到苏离手中那三瓣碎玉上,心里又是一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任性的一摔,这好像成了一个征兆,钩子一样勾着心尖某一处不停轻微拉扯,等到醒过神来时,那三瓣玉居然到了自己手中,而且他正试着把它们拼合起来。
  “算了吧。”苏离说,“就算碎了它也还是碧憔留给我的。你砸掉也好,如今它对江寄水而言肯定已经一钱不值,也就不能算是他的东西了。”
  锦蓝有一丝怅然若失,却依言还给了她。苏离平静地用素绢包裹了碎玉,走到柜子前将它轻轻放入。那只本该用作装盛首饰的鎏金红漆盒就此成了这些碎玉的棺枢,盒子合上那一刻,锦蓝忽然有种预感,觉得它再也不会开启了。
  “给我一半吧。”他突然开口说道,并且自作主张地站在苏离身后,旋掌覆上她来不及离开的手背,重又打开了盒子。
  苏离怔了怔,没说什么。
  出发的日期定在次日,他们本就是流离不定四处迁徙的军士,务须准备任何行李。苏离在她最熟悉的胸膛找到了那个幽蓝色的锦囊,她笑着把它又一次拆开,两股发丝终于绞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隔着它们的只有那张开始泛黄的绢缎,上面是他用血写上去的字,字迹早已发黑。
  苏离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锦蓝,然后拿起绣剪刺破指尖。第一颗圆润的血珠冒出来,她用它划下了归字的第一笔。这是苏离生平写过最难看的一个字,断断续续,犹犹豫豫,不刚不柔,不伦不类。她吮着指尖,一丝淡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终有一天这个字也会黑蚀腐朽,她唯有默默祈求苍天让它完好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缝合后她再次如释重负,也嘲笑自己虽然口头说着不再等他的话,却连夜留下印迹开始了另一轮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等待。苏离轻轻撩起锦蓝的衣襟想要把锦囊放入,这时一滴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又一滴跟着落在衣襟,在布料上迅速晕开小小一团。苏离把脸贴在他胸前,什么也不想的只是流泪,这湿润中蕴藏有温柔的力量和信仰,她闭上眼睛,多年以后锦蓝也许只会记得苏离送他上马时平静的眼神和微笑,而这一夜以及之前许多次他曾经湿了又干的衣襟,注定只能深埋在某一个人的回忆里。
第二卷 锦灰 九 施舍
  飞雪如花的昨天,锦蓝陪她看了一场。雪色褪去不久,堪园里那两株绣球海棠悄然盛放,风吹缤纷雪一样。
  海棠花期比山樱略长,然而苏离知道即使有一株花期贯穿整个春天的花儿,在它凋谢以前,他也必不会再出现了。锦蓝走后,她不曾再流半滴眼泪。此外她还慢慢为自己想好了未来,打算等海棠和牡丹都谢了再离开,还要选一日去娘亲的墓前束刍,这毕竟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回来家乡。而完成一切后,要去哪里则不在需要决定的范围内。
  她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然而生活在此,总有日常物什需要采买。春雨绵绵的天气里,芙蓉河畔的人们偶尔会看到一个身着素衫的女子挽着简简单单的髻,不施粉黛的面目让整个桃夭朱户倚栏的笑娘黯然失色。她提一只竹篮经过,从东市买到西市,一路上不做任何逗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人们说不出她的眉间为何总有淡淡的愁,像雨天里水面上挥之不去的轻雾。这样的女子出现在烟视媚行的芙蓉河畔不但让人好奇,更多的却是心疼。
  纨绔子弟和文人墨客们并非不想结识,只是不论如何紧紧盯梢,集中精神,加快脚程……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仿佛一场春梦,回过神来早已没有那抹背影,空气中唯留浅浅花香,淡不可闻。试的人多了,这件怪事便一传十十传百地扬出去,有人觉得邪门,却也有人更加神往。才子画手着迷于在字里行间留住她的怅然,浮游公子则投掷千金,只赌她微微一笑时的模样。
  不管怎样,都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圣国讨伐末阑的三十万大军还未开战就飞捷报,末阑不战而降,自愿辖属。消息传来,举国又是一片欢庆,尤以江南的沿岸城镇为首,其次才是京师长干和陪都清晏。
  这些人根本是借着各种名头大肆享受。国家存亡,社稷兴衰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纸空谈。
  海棠已经谢了,堪园里那一红一白两株牡丹也摇摇欲坠,层叠怒放的花瓣开始出现枯萎征兆。一切都已打点停当,苏离只等着看它落尽最后一片才动身,没想到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撼动天下人心的大事,趁着圣国远伐末阑,京城军备空虚之际,一支五千人的轻骑突袭长干,迅速控制了皇城内外,同时放一把熊熊大火烧毁必经之路文德桥,切断所有入城路线,就算圣国那数量惊人的三十万大军在顷刻之间撤回,等待他们也必然是一场迎头痛击。
  何况他们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战乱烽火传到驻守克孜戈尔的圣军大营,军队连夜动身赶回,却还是遭逢一支黑衣劲骑部队的风袭,一夜之间兵力消耗过万,折损两员大将,那是潜伏末阑长达七年的鸦军,他们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早已使之来去沙漠一如疾风,而被迎入克孜戈尔的圣军将士,尚未从凯旋的喜悦中飘出来就面临着奔北的沮丧。
  鸦军的突袭成功鼓舞了本就痛恨器械投降俯首称臣的末阑人,他们也纷纷拿起武器加入追击的行列。远方的首都失陷,近处腹背临敌,还有随时神出鬼没幽魅一样的鸦军,数不清的士兵在条件恶劣的沙漠中大片大片地死去,那些无一例外睁着闭不上的眼睛的年轻人大概再也想不到这次本该稳胜的战役会终结了他们短暂的一生。
  苏离锁了门,飞身上马,马蹄声惊了一群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噗啦啦全都飞了起来,夜色沉沉,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去将那如梦似幻的园子看上最后一眼。
  抵达京师那个夜晚,月亮像灿烂银盘挂在一片琉璃般的淡乌天空中。长干已经封城,所有路径不是烧焦了就是完全断开,城外荒芜,夏季里野草丛生,短短数月就变成了毒蛇和蜈蚣的乐园。马儿让蝎子蛰伤了前蹄无法再走,苏离知道马儿的腿脚一旦受伤就等于丧失了生存能力,若是战士最仁慈的做法就是痛快地一下子解决它们,只是她手边连一样武器都没有,只能放它自生自灭。倒卧在地的马儿侧过头来蹭了蹭苏离,大眼睛里流露出一无所知的天真。
  “对不起,我要走了。”连日来的形影不离累积下或多或少的情谊,苏离摸了摸它纠结的马鬃,将包袱挎在身上。走出数十尺,身后突然响起轻灵的破空声,苏离一惊,意识到什么似的倏然转身,一身黑衣的鸦军卫士正收起染血的长刀。
  “为什么要杀它?也许有人路过,也许它还有获救的生机!”苏离冲过去,怒不可遏地又震惊地看着血泊中的马尸,甚至没有问那些数月前本该跟锦蓝一起离开的鸦军卫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姑娘,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它活不了。”对方平静地还刀入鞘,眼里冷光和刀身一样澈寒,“长干城已经封锁了,你进不去。”
  “可是他们也出不来。”苏离冷冷地打断他,“等那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再富庶的土地,这么长年累月地被围攻也会枯竭的,何况城里还有许多无辜百姓。”
  “无辜百姓吗?”那人捏着刀鞘,神色如常,“只要不发生暴动,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殿下他也没有打算长期驻城,我们的目的只是容王手里的东西而已,他交出来,我们即刻撤走。”
  “尚天行律!”苏离一下子反应过来,可是又忍不住狐疑,“撤走……你们能从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中安全撤离?”
  “几千人当然不可能,然而走几个至少不成问题。”
  苏离倒吸了一口冷气。让她惊慑的不是这个计划,而是这些人面对这种命运时轻描淡写的态度。通常对自己生命毫不看重的人也必不会在意他人的性命,苏离隐隐开始为长干城里百姓的未来忧心。
  “这里毒蛇虫蚁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还是随我们进城吧,若有什么闪失我们在殿下那里不好交代。”
  苏离早料到会如此,点了点头突然说:“等一下,你们能不能把它葬了?”
  那卫士低头看一眼地上马尸,略一迟疑道:“遵命,请姑娘退后几步。”等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突然发力击向地面,土石乱飞,顿时绽开一个大坑,那些人将马尸草草推入坑中就开始填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